第8章
八
花爺在院裏一坐就是半夜,努哈兒起夜的時候一開門就跟撞見了鬼。
師父你怎麽在這?
花爺回頭看他一眼,睡覺,怎麽了?
睜、睜著眼睛睡覺嗎?
你有意見?
沒有沒有。
大半夜不睡覺你幹嘛?
上茅房...
那站在這幹什麽?
師父我馬上就去。
花爺盯著努哈兒匆匆忙忙的背影,沒說話。
努哈兒回來時院裏已經沒人了,靜悄悄的,就像花爺剛才不曾出現過。
努哈兒覺得花爺有點奇怪,而且奇怪得有些突然。
次日一早努哈兒就不這麽想了。
師父你幹什麽?!
叫你起床啊。
那你不會出聲嗎?!非要用這東西撓我!
為師不太喜歡出聲,為師喜歡聽你出聲,來,快起床了乖徒。
努哈兒忍無可忍,一手抽了花爺手裏的蠅甩子,翻身下床。
師父你好過分!
哎喲知足吧,以後你當兵了,你們教頭喊你們起床只怕比我更過分。
教頭才不會雞剛叫就來煩我們。
花爺連連搖頭,說,就你這德行,快拉倒吧,不知道當兵的都是雞沒叫就得起嗎?
努哈兒一下就沒了聲,回過頭來看花爺,真、真的嗎?
那可不,你以為當兵好玩呢,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雞早。
師父你怎麽知道?
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走路啊,天策大營幾年前我就瞧過了。
努哈兒來了興致,又問,那師父你還知道些什麽呀?跟我說說吧?
花爺一哼,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我早晚要去那當兵的,現在多知道點沒壞處呀。
你個白眼狼,成天只知道當兵,要你何用?
努哈兒認真一想,白眼狼是不會給師父洗衣燒飯掃地洗菜扛柴洗碗端茶送水捶背揉腿的。
嘿讓你小子幹點活你還記這麽清楚啊?年輕人就該勤快點知道嗎?
我還不勤快啊師父,師父你就差洗澡也讓我幫你洗了诶。
花爺一聽,頗為驚豔,點了點頭,這主意不錯,我怎麽沒想到呢。
......
中午花爺洗澡的時候努哈兒坐後邊給他擦背,邊擦邊報複。
師父你好髒,背上都有泥了。
花爺對努哈兒的段數嗤之以鼻,有泥怎麽了,沒聽過春泥護花啊。
師父你真給你們萬花谷丢臉。
說得就跟你給我長臉了似的。
師父你後背好大一顆痣诶。
美男痣,像我這麽出衆的人都會長。
真的嗎?努哈兒有些高興,我背上也有,師父你的在左邊,我的在右邊。
......
花爺回過頭,你也有?你自個兒點的吧。
什麽呀師父,不信給你看。
看什麽看,摸摸才知道真的假的。
那行師父你摸,對就那就那,哎,哎哎哎師父你摸哪裏啊?!
花爺神清氣爽躺搖椅上吹風,看著努哈兒坐院裏洗衣服。
我說小哈,你剛幹嘛不順便洗洗,不還剩好多熱水嗎。
我才不要,天都熱了,我喜歡沖井水。
你這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等你當兵了,想洗熱水都沒得。
努哈兒又開始覺得花爺奇怪了。
師父你今天怎麽了?
啊?
老提起我當兵的事兒。
這不是你的心願嗎?
是啊,可之前沒見師父你這麽當回事兒啊。
我也沒見你把為師的心願當回事兒啊。
努哈兒擡起頭,喘口氣,擦把汗。
師父,你自己說吧,你有多少心願。
一個。
師父你那是一天一個!
有什麽問題?今天的事情今天做,心願當然也是,今天的今天完成,明天完成明天的。
那師父你今天有什麽心願?
睡一覺,有人給我捶背。
師父你哪天不是這樣過的啊?
啊?那換一個,今天不用做飯。
那不行!
你看,你哪次肯了卻為師的心願。
不要把你的心願淩駕在別人的痛苦上。
你不也一樣嗎。
啥?
花爺扭過頭來,看著努哈兒,你去當兵,你是了卻心願了,你一當兵我連個捶背的人都沒有了,難道你就不淩駕在我的痛苦之上了?
努哈兒聽得一愣一愣的,盯著花爺許久才想明白。
師父,我知道了,你舍不得我去當兵。
花爺一怔。
努哈兒憨憨一笑,不說了,埋頭擰衣服。
花爺回神了,卻牛頭不對馬嘴,我說你這麽快洗好了?你偷懶了吧?
師父你天天洗澡衣服哪會髒。
花爺的搖椅搖得吱呀吱呀響,有人洗衣服當然天天洗澡。
師父你怎麽不說有人燒飯才天天吃飯。
那可不,飯也是一門學問,肚子餓吃飯,跟人一起吃飯,不是一回事。
師父我怎麽聽不懂。
你當然不懂,你蠢嘛。
努哈兒摸了摸鼻子,有些懊喪,他也希望能懂花爺,可他好像只能懂一點。
他也想懂更多。
小哈,你怎麽不吃飯?
......
沒胃口嗎?病了?
......
不吃拉倒。
師父,努哈兒擡起頭,你娶個師娘回來吧。
花爺一口飯堵在喉嚨裏難受得撓桌。
努哈兒自顧往下說,我想過了師父,我去當兵了就沒人照顧師父了,要是有師娘的話就不用擔心啦。
花爺氣兒總算順了,張口就一句,你什麽意思啊?
師父?
這才呆多久就覺得我難伺候了是吧?
我不是那個意思師父。
那你什麽意思?
努哈兒急得舌頭都快打結了,我是覺得師父沒人照顧,我肯定要記挂的,記挂就不專心了。
花爺心中一動,破天荒給夾了塊肉,你當找師娘那麽容易呢,說找就有。
可是街坊不是都說師父你人好長得也好還會看病,這樣還不容易嗎?
花爺把筷子放下,忍一時脾氣,我問你,你娘好不好?
努哈兒咧嘴一笑,當然好。
長得怎麽樣?
當然也很好。
那她怎麽嫁狼族去了,那麽遠,她人好長得好找個中原夫婿很難嗎?
努哈兒特別自豪,那當然是因為我娘喜歡我爹啊。
花爺接著吃飯,那不結了,現在既沒有我喜歡的人出現,我上哪給你找師娘?
可是有個人照顧師父不好嗎?
我又沒甚毛病為什麽非得人照顧啊?我都活了二十五年了,有什麽問題嗎?
可是,我當小兵就要好幾年呢,那時候師父都老了。
.............
花爺把他碗裏的肉又夾回了小鍋裏,你還是操心操心你自個兒吧。
什麽?
你現在住我這,每天好吃好喝好睡好過,等你當了兵啊,天還沒亮就起,跑個校場跑十圈才能吃飯,飯還得用搶的,那兒的肉能跟自家一樣一鍋任你吃啊,好不好吃都不說了,哎呀我還真擔心我還沒老你就先受不了跑回來了。
努哈兒一聽,頓時真有些憂愁,小心翼翼問了句,師父,那你知不知道,校場有多大啊?
花爺随口一謅,差不多有長安城那麽大吧。
噢...努哈兒放心了,花爺有些奇怪,你聽清了嗎?我說有長安城那麽大。
我知道啊。
你跑得動嗎你?
努哈兒沾沾自喜道,我跑不跑得動沒關系,別人跑不動就行。
啊?
他們跑不動,自然就沒力氣搶肉了嘛!
......
花大夫,你還好嗎?
啊?好啊,怎麽不好?
可是你這藥方看起來不太好......
藥方怎麽了?
這不是你上次給我夫人開的安胎藥嗎?
......
花大夫,你最近好像心不在焉,出什麽事了嗎?
我能出什麽事。
藥童又要跑了?
是啊,跟你二姨太私奔了。
奔了就奔了嘛,女人如衣服,我正好再娶個新的填上。
花爺翻個白眼,庸俗。
什麽叫庸俗啊,那是你沒體會過當中的妙趣,你看看你,一把年紀了,連個女人都沒有,活著有什麽意義啊?
妙趣?你想說成天讓一群女人轟耳朵根,就是你的人生意義?
當然不是,還有生大胖兒子啊。
花爺冷不丁就笑,你這凡夫俗子,少來煩我。
你不也是凡夫俗子嗎?還能成仙不成,要我說,你就該找個女人,解解你的郁氣,換種不一樣的生活。
喂,我說你這個歲數,難道就真的一點也不想?
花爺擡眼皮瞄他,想什麽?
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啊,我不信你不懂,古人不是說了嗎,飽暖思淫欲啊。
龌龊。
你就別裝了,這又沒別人,我說真的,我那小姨太家裏就是幹媒婆的,要不我給你物色一個?
謝了,不用。
我不用你說謝,我只要你點個頭,知道嗎。
花爺把賬冊合上,笑了,你看起來更像家裏幹媒婆的,操的心真多。
哎算了我跟你說實話吧,其實就是我那小姨太有個小表妹,人看上你了,我那小潑婦非要我給她幫這個忙,要不我能上你這磨叽?
我覺得你比我好多了,跟你更合适點,你幹脆一塊收了吧。
是嗎你也這麽覺得啊,其實我也這麽想,但是沒法,我那小姨太要知道準要鬧得雞飛狗跳。
雞飛狗跳不就是你的人生樂趣嗎?
去,別把話題扯我身上,就這麽定了,下午我就領她來你這醫館做客,藥你讓人送我府裏吧,我走了。
.........
臨午的時候花爺擦著紫砂壺發愣,努哈兒将飯菜端進房裏,花爺一瞧見他,神走得更厲害了。
師父吃飯了。
師父!吃飯了!
師父你不吃我先吃了啊。
小哈。
花爺冷不丁出聲了,吓了努哈兒一跳,師父我還沒吃呢,您先吃吧。
花爺把手裏的壺放下,全然不在話題之內,你想出去玩嗎?
啊?
問你想不想出去轉轉。
去、去哪兒轉?
城外。
努哈兒認真想想,點了點頭,想。
那行了吃完飯咱們就走吧。
可是醫館不就沒人在了?
操心那麽多幹什麽,把門關了不就完了,快點吃,吃了就走。
努哈兒站在一片一片黃燦燦的油菜花田發愣。
師父你剛說這是哪裏?
花爺躺在樹下,叼著根草,又說了一遍,巴陵縣啊。
花爺沒騙他,确實帶他出了城,兩個晝夜,他們穿過絢爛的楓華谷,經過昏黃的洛道,馬車!辘一路碾過芳草細土,蔚藍的天空在腦袋頂鋪開,停在了這幅山清水秀的畫卷裏。
師父我們出城是不是出太遠了?
你不高興?
努哈兒終於回過神了,炸開一個笑臉,仰天高呼,高興!這裏好漂亮啊師父!!!
知道就好。
不遠處的馬跟著噅噅兩聲,跟努哈兒一樣高興。
努哈兒在花田裏來回跑了幾圈,這裏的空氣和長安城不太一樣,有香氣,新鮮,濕潤,水很清,還很甜,鳥兒叫起來還特別好聽,清脆又機靈。
花爺眯著眼睛看他就跟猴子一樣在那戲耍,自得其樂的模樣依然透著股憨氣,在中原生活大半年,地氣有了,根骨卻還沒變,自個兒這年紀的時候可比他聰慧太多了。
只是想想,這還真沒什麽不好。
別跑太遠聽見沒?遠了有人養的馬蜂,給蟄了我不管你的啊。
知道啦!
努哈兒就地躺下,在花田裏打了個滾,面朝青天。
師父這裏的土比咱們家的床還軟!
花爺就笑,那你以後就在這睡吧。
師父我們能不能把醫館開到這啊?
不能。
為什麽啊。
這離萬花谷太遠了。
努哈兒爬起來,有些不可思議,原來師父你把醫館開在長安是因為近啊。
花爺反問,有什麽問題?
沒有沒有,只是覺得原來師父真的是萬花谷弟子。
怎麽說話呢?我不是萬花谷弟子難不成你是啊?
不是啊,以前以為師父心中什麽都沒有,現在才知道原來還有個萬花谷。
花爺一聽,沒說話,許久過去才開了個腔,為師心中除了有個萬花谷,還有樣東西。
還有樣東西?是什麽啊師父。
我幹什麽要告訴你?
那師父,我心中也有兩樣東西,不對,三樣,诶也不對。
花爺換了根新的草葉叼上,說,看不出你心挺大啊,裝那麽多東西沒漏成篩子。
師父你不問我心中有什麽嗎?
就你我還用問?不就你爹娘你爺爺奶奶你那群族人,你想說的是這三樣吧。
努哈兒點點頭又搖搖頭,伸出四個手指頭,現在有四樣,還一樣師父沒猜到。
花爺一翻身盯著努哈兒,兩人隔了一大塊菜花田,放眼一瞧對方的臉都埋在花叢裏,只是聽他這口氣花爺卻莫名有些高興。
小樣态度倒是很積極也很肯定,是他喜歡的作風。
我都懶得猜,第四樣就是為師我。
努哈兒樂了,才不是,是紅棗!
......
花爺坐起來,随手往地上摸了塊石子兒擡手就打。
努哈兒捂著腦袋直哀嚎,師父你又打我!
像你這般不懂尊師重道的人,就該好好教訓,有辱你娘中原血脈。
師父你這麽兇,我哪裏敢把你和我啊爹他們一起放在心裏,你們肯定要打起來。
還敢胡扯?剛那一下不疼是吧?!
不是不是啊,很疼啊師父,師父我怕你們打起來,所以把你放肺裏了。
花爺一愣,什麽玩意?
努哈兒舌頭都打出死結了,憋半天出句,我不是中原人,不太懂中原人都是怎麽說的,也不知道哪裏說錯了師父你不高興,師父你不要不高興,我的親人和我的心跳同在,師父你和我的氣息同在,這不沖突的。
花爺把還舉著準備打第二塊石子兒的手放下,沒吱聲,想了想,還是朝努哈兒腦門上一擲。
努哈兒叫苦不疊,師父你怎麽還打我!!
誰讓你說話喘那麽大口氣,一口氣說清楚不就完了啊?
嗚......
過來。
師父你要幹嘛?
叫你過來就過來!
努哈兒捂著額頭爬過去,花爺一伸手就将他捂著的指頭掰了開,又沒流血你叫個什麽勁。
不流血可是好疼啊。
沒出息,還想當将軍呢。
那怎麽能一樣,讓敵人打當然不會疼,讓親人打才會疼。
花爺怔了怔。
異族人的淳樸與憨厚,總讓人出乎意料。
小哈,自個兒玩去吧,我睡一覺。
師父我也想睡。
自個兒找地方去。
師父你邊上一坨牛糞。
花爺當即跳了起來。
兩人決定睡在馬車裏,花香飄了進來,膽大些的鳥兒站在窗臺往裏頭探頭探腦。
努哈兒一眼就能從車窗看見外邊湛藍如水的天,忍不住又說了遍,師父,這地方真漂亮。
還有個比這地方漂亮的。
真的啊?在哪?
不告訴你。
師父你怎麽又這樣。
花爺挪了挪位置,開始打哈欠,等你當兵回來再帶你去。
可我兩年後才去當兵,還要好久啊。
沒,今年秋天就帶你去應征。
努哈兒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