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43
趙俨祇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冗長的夢。他住在一個風景如畫的山谷裏,那裏有他的父親母親和長兄。沒有空曠冰冷的廣明禁宮,沒有爾虞我詐的朝堂詭谲,沒有勾心鬥角的後宮傾軋;沒有雲鬓高髻的美人,沒有出入不盡的侍從,沒有喋喋不休的朝臣。一切趙俨祇所不喜的東西,在夢裏都沒有。那個山谷裏,只有一個小小的院落,種滿了他喜歡的香草,裏面有他陰陽兩隔的親人。
他意氣風發的長兄每天帶着他漫山遍野地玩,直到夕陽西下,母親喊他們回家吃飯。每當這時,他的父親就會板起面孔教訓他們,可是看見母親時,他會把一切都忘記。
趙俨祇不願醒來。那是他失落多年、做夢都想要回去的從前。
“又三天了,上怎麽還不醒來?”初時趙俨祇體內的蠱蟲被排出的喜悅早已蕩然無存。守着一具沒有知覺的身體,任誰都要焦躁不安。
紀成初也沒有辦法。趙俨祗醒來或醒不來,什麽時候醒來,全憑他自己的意願。不過,紀成初想到一個不知有沒有用的辦法:他叫謝清沒事就跟昏迷的趙俨祗說說話。
趙俨祗過着父母雙全樂不思蜀的生活,不知今夕何夕。然而最近他卻有點不大不小的煩惱。他總覺得有人在叫他。那個溫潤好聽的聲音不是在家裏,也不在山谷裏,而好像,是在他腦海裏,是他與生俱來的烙印。趙俨祗覺得,他似乎忘了什麽非常重要的事情。
可那是什麽呢?
五天了,趙俨祗還是沒有醒來。謝清每天幾乎什麽都不幹,就握着趙俨祗的手,跟他說說小時候的事,說說他在代郡、北平的事,從娓娓道來再到後來的哀切,幾天的時間謝清的聲音已經嘶啞的不成樣子。
顧慎行有時間的時候也來同趙俨祗說說話,不過他很快就沒時間了。趙望之收到密報,濟北王領封國之軍傾巢而出,打着清君側的名義,不知從哪取道,越過齊國、常山國,越過了他所有的眼線,直奔長安而來。
顧慎行敢肯定,這絕對不是趙世昌那個草包的主意。倒不是說他做不出趁火打劫這種事,而是,如果沒有高人指點,趙世昌絕對連濟北國都出不了。
事已至此,趙望之和顧慎行無暇去想趙世昌背後有什麽人,趙世昌不日将兵臨城下,常山王的人馬遠水解不了近渴,謝清在北平囤的兵還得看着廣陵,長安城中只有禁軍,盡管領兵的是個草包,也夠他們頭疼幾天了。
長安金城千裏,天府之國,布防得當的話,任趙世昌有雄兵百萬一時也難以攻下。趙望之急調常山鐵騎入關,他們只需堅守三日。
真正讓顧慎行頭疼的是,諸侯王打着清君側的名義兵臨城下,天子卻遲遲不肯露面,如果趙世昌稍稍聰明一點,這事其實大有可為。他不擔心趙世昌,他擔心的是趙世昌背後那個有辦法躲過他所有眼線的高人。
可是,趙俨祇什麽時候能醒來,實在不是顧慎行可以謀劃的。活得越久越知道天意難違,帝王将相皆不外凡人,終究敵不過命數。
掩住思緒,顧慎行搖搖頭,專心布防去了。
長安城易守難攻固若金湯,何況顧慎行趙望之俱在,不要說三天,就是三十天,趙世昌也別想攻下來。
此時,趙望之站在城頭,黑壓壓一片鐵甲肅殺,一眼望不到頭。如果趙世昌借着騎兵奔襲而來的沖擊力先行攻城,尚可一戰;可他卻選擇了在城腳止步。趙望之冷笑着翻了個白眼,稚子年幼,不足為慮。
這邊趙望之守城幾可用“悠閑”來形容,那邊顧慎行卻是步履維艱。自趙世昌兵臨城下之時起,就開始有源源不斷的臣工吵着要見趙俨祇。開始時顧慎行還壓得住陣腳,後來來的人越來越多,吵得顧慎行鬓邊也見了汗。
他比誰都焦急,這個場面,非趙俨祇親自出馬不可。
趙俨祇最近覺得那個聲音出現得越來越頻繁,而且越來越急切。連他去挑兩株香草的工夫,都能聽見哀哀切切一聲“阿元”。趙俨祇趕忙搖搖頭,企圖把這惱人的聲音從腦海裏晃出去。可是——
他是什麽時候開始喜歡侍弄這些花花草草的呢?那是誰的習慣?似乎,很重要,可他怎麽都想不起來了。這裏很好,有他闊別多年的親人。可他卻越來越不安。他總是想不起來,自己到底有什麽重要的東西遺落在了什麽地方。
謝清疲憊地守着趙俨祇,熬得兩眼通紅,也不肯聽從紀成初的建議去休息一會。他不厭其煩地對趙俨祇說着話,實在嗓子啞的不像樣了,就一遍遍叫着“阿元”。不知怎麽,看着謝清這個樣子,冷情冷性的紀成初就覺得眼眶有點發熱。可他是真的沒有辦法,趙俨祇自己不肯醒來,任是誰都沒辦法。
顧慎行好不容易挺過一天,絞盡腦汁才打發掉了各種前來打探消息的人,可他的神色卻更沉重了。他知道,今天的這一批只是探路的,一旦趙世昌開始攻城,會有越來越多的人來發難。而且就算兩天後,常山鐵騎趕到長安逼退了趙世昌,他也沒法應付人心惶惶的朝臣們了。人心就是這樣一種東西,懷疑的種子一旦播下,就再也無法斬草除根。
顧慎行拖着疲憊的身軀上了城頭,趙望之見他來了趕忙迎了上去:“天黑了,風又大,你怎麽來了?快披件衣服,小心別受了涼。”說着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顧慎行身上,與他攜手走下城樓。
“情況怎麽樣了?”顧慎行此刻窩在趙望之懷裏什麽都不想做,可他還是耐着性子詢問道。
趙望之輕輕拍了拍他的背:“能怎麽樣?趙世昌是個草包,他身後的那個高人也高明不到哪去。你放心吧,別說我的十八萬鐵騎兩天後就到了,就照他們那個水平,給他們兩年也別想從我手裏攻下長安城!”
顧慎行聞言點了點頭,他自己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悶悶道:“別動,讓我靠一會,累死我了……”
果然第二天一早趙世昌就下令開始攻城了。守城人換成了顧偃。按照趙望之的說法,讓顧偃拖他們兩日完全是大材小用,至于自己,則要跟着他父親去應付朝堂上那幫潑皮去了。
果然這一日的口水戰愈發激烈,甚至有人想當堂撞死。趙望之最煩這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把戲,忍不住出言譏諷道:“寡人平時倒是沒發現,卿竟是如此剛烈的人物。想來對待家中滕妾也是烈氣得很哪。”
這個人寵妾滅妻多被人诟病,妻子當年險些與他和離,一度也是長安城中風靡一時的下酒話題之一。時隔多年再被趙望之當笑話似的說出來,這人立時臉面上就挂不住了。只見這位須發花白的老臣愣了一下,就要往柱子上撞去。
一時間,有阻攔的,有規勸的,還有看戲的,和一個似笑非笑的始作俑者趙望之。
這一天裏這種雞飛狗跳的事出了不少,直到把他們都打發走,顧慎行已經累得動都不想動了。
疲憊之餘,他心裏隐隐覺得有件事挺詭異的:怎麽這麽好的機會,竟是沒見着城陽侯呢?
不過掐指算算,不出意外的話常山援軍明日晝食前可至長安,再熬一個上午,一切噩夢暫且可以告一段落了。
結果當夜就出事了。顧慎行在接到“廣明宮遭圍攻,宮門馬上就要被攻下了”的奏報時,一度以為自己是在做夢。自己親自布得防,就算換了趙望之來攻,也不可能這麽快攻下。
“有多少人馬?”趙望之在一旁沉聲問道。
“夜晚臣看不真切,不過絕不超過兩千!”探子肯定地說道。
看來不是趙世昌了。可是一隊不超過兩千的人馬,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呢?
來不及多想。長安禁衛幾乎都調去守城了,光明宮中此刻統共有不足五百兵士。顧慎行當機立斷:“棄守宮門。所有人集中在天子寝殿門口!”他回身看向趙望之,“宮門未破,他們到這裏起碼還要一刻時間。望之,你騎追風去,把中宮和兩個孩子接來!”
不得不說,謝後真不是讓人操心的主。趙望之剛到殿門口,就見謝後抱着懷卿公主和太子已經到了,不由得喜出望外。然而也來不及多說,一行人即刻趕到趙俨祇寝殿。
趙望之來不及安頓謝後和孩子,他只把人往殿裏一塞,就忙着同顧慎行去布陣排兵了。
謝清聽見廣明宮不保的消息,已經快急瘋了。趙俨祇躺在榻上安然不動,一點要醒來的意思都沒有,半晌的工夫,謝清就出了一身冷汗。他情急之下,搜羅了趙俨祇的弓箭和匕首,放在手邊以防萬一;又把天子劍解下握在手裏,一副随時準備跟人拼命的架勢。
能不能護住他都沒關系,先拼上自己的性命再說。
箭矢破空聲,劍斬盾牌聲,聲聲入耳,在這靜谧的夜裏尤為突兀。謝清一手握着劍,一手握着趙俨祇的手,口中急道:“阿元,你快醒來,他們攻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