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40
接過紀成初遞過來的藥丸,趙俨祇面上的神态安詳平靜,甚至還隐隐有幾分期待。反觀其他三人,則是一個比一個緊張。趙俨祇安撫地對他們笑了笑,把藥吃了下去。
開始的時候趙俨祇還有說有笑,然而,很快他便昏昏欲睡起來。直到倒在榻上睡得人事不省,身體也漸漸涼下去,其間只有半刻時間。紀成初立刻拿出銀針,迅速刺破趙俨祇的十個手指,每個手指都擠出了幾滴血。
他對兀自愣怔在原地的其他三人解釋道:“十指連心,我這是為蠱蟲提供個出口,省得它自己找不着,平白耽誤時間。”
三人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紀成初突然覺得有點可笑。帝國雙璧和他們的傳人,合該運籌帷幄殺伐決斷,此刻卻懵懂得像是初蒙的孩子。關心則亂實非虛言。他心裏有點羨慕榻上昏迷不醒的趙俨祇。誰說天子無親,真心關心他的人倒是比自己的親人還多。
紀成初獨來獨往慣了,偶爾生出一點感概也馬上淡了去。他拿出一只小巧的水晶瓶子,把趙俨祇流出的血收起來小半瓶,放在趙俨祇腳邊的博山爐旁。
博山爐裏燃着趙俨祇慣用的香,在蠱蟲排出來前都不會熄滅;那小半瓶鮮血,便是給蠱蟲的誘餌。所有人屏聲靜氣地等待着,只有紀成初打了個哈欠,施施然走到稍遠的地方坐了下來。
王春幾次來喚他們吃晡食,三人都渾然不知。最後是紀成初吃的酒足飯飽,給他們帶回點殘羹冷炙,三人竟也心不在焉地吃了。
趙望之和顧慎行也就罷了,他們早年畢竟有過很長一段時間風餐露宿的軍旅生涯,可謝清有多挑剔整個廣明宮的人都知道,以至于他去代郡戍邊的時候趙俨祇還專門給他帶了慣用的廚子。此刻謝清竟然把他從來不碰的一盤苦味的荼吃了好幾口,紀成初挑眉,一臉看戲的表情表露無遺。
心焦也沒有用,紀神醫說了,那種蠱蟲不知是生性謹慎還是反應慢,總之不等它确定人死透了是不會出來的,一般來說怎麽也得五到七日。從最初的緊張揪心中慢慢适應過來後,三人開始嘗試談起別的話題。
“懷芳,廣陵如何?”趙望之這話題轉換得有點生硬,不過也成功地抓住了謝清的心思。
“清已使人告知魏将軍,全軍備戰。一旦廣陵王異動,即日可成合圍之勢,必不讓廣陵駐軍踏出國境一步!”謝清的聲音低沉而堅定。
顧慎行贊許地點了點頭,道:“懷芳做得不錯。仆報常山王:禁宮無恙,衛尉顧偃忠心不二。”
說着,他同趙望之相視一笑。趙望之說道:“是啦。你的兒子,怎麽會錯。寡人這裏常山十八萬鐵騎秘密駐紮在邊境,一旦長安異動,三日內可至。”
三人盤算了各自手中的兵力,都松了口氣。兵者,國之大事,能不動自然盡量不動。可若真的有人伺機謀反,也總得要有足夠的把握制住心懷不軌者。
趙俨祇假死的這些時日,謝清日日陪在他身邊。根據紀成初的說法,光是服藥還不夠,外部環境也最好制造成宿主已死的假象。因此這些日子以來,也沒有人給趙俨祇擦臉擦身。謝清有時候忍不住想,如果趙俨祇醒來發現自己渾身發臭,會是個怎樣精彩的表情。
趙俨祇假死第四天的時候,城陽侯送來一堆稀有的藥材,還想順便探望天子,被顧慎行找了個由頭擋了回去。
第五天,三人開始把所有政務都挪到趙俨祇寝殿,恨不得不錯眼珠地盯着他。盡管紀成初一早就說過,那蠱蟲已經在趙俨祇體內住了半年了,在第五天就出來的希望實在不大。
果然讓他們失望了。
第六天,第七天,依然是失望。
這下連紀成初都有點坐不住了。已經七天了,那蠱蟲再怎麽遲鈍也該出來了,已經“死亡”了這麽多天的人,身體裏是沒有足夠的養分供它生存的。
紀成初反複查看趙俨祇的手,并沒有蠱蟲爬出來的痕跡;他又不甘心地檢查趙俨祇的身體,依然沒有!
三只博山爐冒着袅袅青煙,濃烈的香味熏得謝清直頭疼。然而他顧不了那麽多了,趙俨祇體內的蠱蟲不肯爬出,令他寝食難安。
顧慎行的煩心事也不少。天子一連七日不現身,朝堂野下已經有人開始議論紛紛了。而且在某種刻意的輿論導向下,這些議論越來越朝着令顧慎行頭疼的方向發展開來。
連日來被擔憂焦慮等種種情緒折磨得心力交瘁的顧慎行在聽到這些傳言時難免暴躁不安,但也遠不到讓他分神專門應對的地步。此時的顧慎行端坐家中,揉着太陽穴,唇角牽起一抹冷笑。老虎不發威,難免有些宵小之輩忘了些什麽。那也無妨,待他騰出手來,自會讓他們好好記起來。
趙望之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顧慎行臉上帶着一絲陰冷的笑意,活像只霍霍磨爪的老虎。憑着趙望之對他的了解,立刻就意識到不知有什麽人又要倒黴了。不過他許久未見顧慎行露出過這種表情了,倒真是懷念得很;他從來沒對人說過,在他看來,顧慎行的這個樣子就像是一只高貴壞脾氣的貓,撓得他心癢難耐。
趙望之放輕腳步走到顧慎行近前,放下手中的湯碗,把顧慎行按在太陽穴上的手換成自己的,輕輕揉按起來。
他二人多年相伴,彼此對對方再熟悉不過。趙望之力度恰好的按摩很快讓顧慎行舒服得昏昏欲睡,連日來的疲憊與壞脾氣也都煙消雲散了。
“慎行別睡,先把湯喝了。”趙望之感覺到倚在自己身上的重量越來越重,趕緊叫醒他。這人累了一天什麽都沒吃,再不喝碗湯就睡了,明天又要難受了。
顧慎行要睡不睡的時候被人叫醒,惱火得很,只不過他今天太累了,實在沒力氣發脾氣。顧慎行費力地撩起眼皮掃了趙望之一眼,往他懷裏窩去準備繼續睡。
趙望之哭笑不得地搖他起來:“哎,你別任性,好歹先把湯喝了呀。”
顧慎行十分不滿。他這段時間幾乎整天整夜泡在廣明宮裏,累得像頭牛,好容易這會有機會能睡個囫囵覺,卻被接二連三地叫醒,叫他喝什麽沒相幹的湯。顧慎行半睡半醒間眉頭蹙得死緊,孩子氣地把頭埋到趙望之懷裏更深處。
“大司馬!”看來今天顧慎行是注定沒法睡覺的。趙望之還在猶豫叫不叫醒他時,門外就傳來了宦者令王春的大呼小叫聲。
王春歷經三朝,向來穩重,能讓他如此失态的一定是大事。顧慎行立刻清醒了。
“常山王,大司馬,”王春喜上眉梢,“上體內的蠱蟲排出來了!”
顧慎行和趙望之趕到廣明宮時,內侍已經給趙俨祇擦了一遍身,換上了幹淨清爽的衣服,殿內濃烈的熏香也撤走了。紀成初饒有興味地把玩着裝有趙俨祇血液的那個小水晶瓶子,瓶裏的血早就凝固了,現在裏面又多了只醜陋的蟲子。
“出來了?那上是不是不用服那種藥了?”顧慎行一進門就迫不及待地去看榻上的趙俨祇,只好由趙望之開口問道。
紀成初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然後用一種着了魔般的聲音對趙望之說道:“看看,它多好看。”
趙望之懷疑紀成初根本就不知道他自己在跟誰說話;神醫總是對奇奇怪怪的東西感興趣,這蟲子又肥又醜,也不知好看在哪。紀成初繼續用那種着了魔的聲音自言自語:“你看它肥的,怪不得能挺那麽久。”
顧慎行擺弄了半天趙俨祇,終于确定他除了人事不省外并沒有哪裏不好,這才松了口氣,問道:“成初,懷芳呢?他知道上的蠱蟲排出來了嗎?”
“恩。他剛才一直都在這來着。我給他喝了碗安神的湯,這會已經睡着了。”紀成初首次放下他的寶貝瓶子,擡頭看了看旁人,“他人累得走路都直打晃。”
趙俨祇體內的蠱蟲終于排了出來,這讓幾個人都重新振奮起來。顧慎行有時候仔細想想,自己自從應了趙景的請求回到長安後,就沒過過一天舒心日子。這次的事讓他覺得自己真的老了,做什麽都有點力不從心。他從現在起就專心期待趙俨祇趕緊醒來;趙俨祇早一天醒來,他就能早一天回常山了。
顧慎行和趙望之這一夜又宿在了廣明宮。
顧慎行第二天一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鬧脾氣,一下說昨天趙望之不該叫他回家,害他又多折騰一趟;一下又嫌趙望之不讓他睡個安穩覺,非得讓他喝什麽湯。趙望之聽着也不生氣,只是調侃道:“小點聲,別讓人聽見。要是叫人知道大司馬這麽不講道理,我還得費心幫你滅口。”
顧慎行瞪了他一眼,不服氣地想要再說點什麽,卻最終沒有張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