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42
攻入廣明宮的叛軍大概有一千五百人,是此時聚集在此的全部守軍的三倍。盡管帝國雙璧用兵神鬼莫測,這一場肉搏戰也打得頗為艱難。
這場鏖戰一直進行到天明之時,雙方均損失慘重。對方那一千五百人打得只剩下二百人,而廣明禁軍也只有一百人了。所幸,那一支不明身份的叛軍沒能前進一步。
此刻兩方人馬已然力竭,正處于短暫的停戰休整階段。他們各自虎視眈眈地緊盯着對方的一舉一動,時刻充滿戒備。
眼看天就要亮了,常山鐵騎随時會抵達長安,但此時卻是最兇險的時刻。
顧慎行心裏知道,他們沒有箭矢了。
任他多智近妖用兵如神,也難為無米之炊。
帝國雙璧滾過多少刀山火海,經過多少大風大浪,大概以前從未想過,他們此生唯一的一次絕境,竟是在這逼仄的禁宮一隅。
再沒有環環相扣的計謀,也沒有無窮無盡的後招,最後的底牌已盡展露于人前。他們唯一的希望是裏面不知何時才會醒來的趙俨祇,所有勝算盡賴天意。
顧慎行與趙望之半生相知,對視一眼已知對方心意。趙望之朗聲笑道:“慎行,今日真是痛快,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與你并肩作戰。你我生則同裘,死則同穴,趙望之此生有顧慎行相伴,大幸!”
生則同裘,死則同穴,多年以後他再次聽到這個男人這樣說,一如當年的纏綿與激烈。顧慎行忍不住對他笑了一下,輕聲說了句:“三生有幸。”
少了弓弩主力的禁軍,很快便被逼到了天子寝殿門口,人數也只有幾十了。為首的叛軍篤信他們大勢已去,不由得意忘形。他摘掉面罩,仰天長笑,狂妄地對趙望之與顧慎行大喊道:“逆豎還不束手就擒!官人今日便替天子除了你們兩個權奸,以安天下蒼生!”
是趙世昌。
顧慎行已經不記得有多少年沒人敢在自己面前這樣無禮了,看來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為了彰顯“虎”的威力,顧慎行的表情不由自主地變得凜然不可侵犯起來。結果那初生的牛犢竟突然瑟縮了一下。顧慎行心裏頓時不是滋味起來。他覺得,自己的一世英名要是真毀在這麽個貨色手裏,那一定是自己不知什麽時候觸怒了太一神的緣故。
“卿要清君側?那不如自裁以謝天下!”殿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威嚴的聲音從裏面傳來。
趙俨祇在謝清的攙扶下,緩緩走了出來。大病初愈,他的臉色難免蒼白了些,但前些時候的死氣已經一掃而空。
比起顧慎行與趙望之的驚喜異常,趙世昌的臉色簡直比趙俨祇還要難看三分。他得到的消息是天子崩,只要除掉常山王與大司馬,便再沒有人可以阻擋他長兄登記為帝。因此他才有恃無恐,求了高人指點才得以兵臨長安城下;又賠上他母家多年的老本,才湊出這逼宮的一千多人。
可是趙俨祇卻活生生地出現了。
趙俨祇和趙世昌的兄弟情分就從來沒有過。他們兩個人就像是前世的仇敵,從小就相互看不順眼。在趙世昌的母親毒死了他沒出世的孩子、趙世昌的長兄差點害死他心尖上的謝清後,兩人的惡劣關系終于進入了白熱化階段,裏子面子全都不要了。
君不見,多年未見的兄弟,第一面就是刀兵相對。趙俨祇連起碼的禮節都扔了,直接讓他的兄長去死。
趙世昌一咬牙一橫心,揮手下令:“殺!”
有幾個人揮着劍向前走了幾步,發現別人都沒動,于是又退了回去。
斬殺權奸救君王于水火,與逼宮弑上是不一樣的。
趙世昌見沒有人動彈,而自己最讨厭的弟弟趙俨祇正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盯着他,心頭火起。一時沖動搶過身邊一名兵士手中的弓箭,一箭射向趙俨祇。
那箭自然是射不到趙俨祇的面前,可趙世昌弑君的罪名卻算是坐實了。
謝清見着這沖動無謀不要命的貨色實在頭疼得很。他怕趙世昌再幹點什麽蠢事出來,忙上前一步,擋在了趙俨祇身前。
趙俨祇哪裏肯依,他趕緊扯着謝清把他向自己身後拉。無奈他剛醒來,身體已經被病痛毀得七七八八了,早先那點力氣早不知道消失到哪去了。趙俨祇沮喪地發現,他竟然連謝清這文弱書生都拽不動了。
情急之下,趙俨祇沖着謝清大吼了一句:“卿莫非忘記自己發過什麽誓了?!”
謝清一怔,随即釋然一笑。
景和九年,當時趙俨祇還是太子。他的內侍平安受趙辛指使欲毒殺趙俨祇,後來東窗事發,被先帝一劍刺死。平安與趙俨祇是自小一起長大的情分,他便是再不好,趙俨祇也難免又是恨又是傷心。謝清記得那天月色正好,已經快長到和他一樣高的少年偏要像他們小的時候那樣,委委屈屈地窩進他懷裏,問他會不會離開。謝清記得他對趙俨祇說“無論日後你好與不好,我是死是生,都會站在殿下身後。若是日後有違今日之言,謝清不得好死。”
“站在殿下身後”,謝清突然想到,趙俨祇原來要說的只是這句話。那日窩在他懷裏尋求安慰的少年已經長成英武帝王,而滿心都是“士為知己者死”的他也早就不複當年。今日被趙俨祇提起,他才猛然驚覺,盡管這些年發生了那麽多的變故,他與趙俨祇之間,卻是無論如何也剪不斷當初。
謝清的心突然軟成了一汪春水。他回頭對趙俨祇一笑:“阿元,那我寧肯不得好死。”
趙世昌在院落裏就地開起了誓師大會。不得不說,濟北王趙世昌雖然是個草包,但是口才比起他的智慧來還不是那麽糟。此刻,他正振振有詞地說道:“……逼宮已成事實,覆水難收。左右都是死,為今之計,只有一不做二不休,斬殺昏君奸臣。到時候新帝登基,諸君便是大功臣!平步青雲,裂土封侯,位極人臣,指日可待!”
他這麽一說,下面還真有人竊竊私語起來。誘惑那麽大,難免有人會動心。趙俨祇輕蔑地笑了一下,然後用不高不低的聲音說道:“殺了朕諸位也逃不了弑君的罪名,位極人臣也脫不了後世口誅筆伐!何況諸君今日可殺朕,難免日後不會殺了新帝,新帝當真能安得下心?不如這樣。朕一諾千金,諸位做個見證:諸位若是就此投降,朕保證以往之事概不追究。死去的将士們,朕也會下旨好生安葬。今日之事,就此了結。”
叛軍一下子亂了起來。他們今天來攻打禁宮,都是受命而來,誰過的好好的日子,也沒想過要謀反。既然皇帝陛下金口玉言說不追究了,他們哪還有負隅頑抗的道理?
趙世昌眼睜睜地看着他周圍的士兵一個個放下武器,又眼睜睜地看着人們一擁而上,把他綁好押了下去。
食時,常山十八萬鐵騎到,趙世昌領來的那幫烏合之衆群龍無首,一下子就被沖散了。長安之圍立解。
趙俨祇多日之後首次親臨朝會,流言不攻自破。衆臣見趙俨祇臉色極差,大病初愈并非虛言,紛紛勸谏天子以身體為重。
“身體為重?”趙俨祇冷哼了一聲,“諸君真是好大本事!朕病了幾個月,便有人逼宮;朕要是再多休息個幾日,怕是難免江山不保!”
“臣請罪。”
“臣無能。”
“臣罪當誅。”
城陽侯周濟川一動不動,他怕一擡頭就能被人看出異樣。明明趙俨祇命不久矣,他的那個辦法,明明該萬無一失才是啊!
趙俨祇大病初愈,露了個面就回去歇着了。紀成初給他重新號了脈,開了副補藥,叮囑了他應當注意的一應事務,就去看謝清了。
謝清在趙世昌被押走的一瞬間,覺得幾十天來繃在心上的那根弦終于松了。他這一松不要緊,人也立刻就不行了。
謝清倒下的時候趙俨祇固執地想扶住他,結果就是兩個人一起摔在了地上。紀神醫說謝清只是勞累過度,叫他別擔心,他這才稍微好過了點。
沒底線的寵溺與縱容,不分日夜的照顧,不顧死生鬼神将他護在身後,趙俨祇心裏既酸澀又甜蜜,懷芳,你這個樣子,還怎麽能說你不愛我。
趙俨祇細細描摹着謝清的眉眼,心裏是化不開的纏綿與眷戀,春風繞指柔。在夢裏,他最後終于想起那個揮之不去的呼喚聲是什麽。怪不得他總覺得那裏雖然很好,但總是少了些什麽。父母長兄雖然讓他流連,到底陰陽兩隔;他在塵世間還有無法斬斷的緣法,和必須肩負的責任。就算他什麽都不要了,可還得回去兌現那個承諾才能安心。他怎麽能忘記了,在他睡過去的那一刻曾對謝清說:懷芳,等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