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5
轉過天去,趙俨祗宣召了幾個心腹近臣狐朋狗友去狩獵。冬雪未消,南園裏除了鹿和兔子基本上什麽都看不見。不過趙俨祗依舊興致勃勃——多半不是因為看見了兔子和鹿,而是因為看見了謝清。
沒多久趙俨祗就看出謝清精神似乎不怎麽好。衆人都撒開了去尋找獵物,謝清就一個人坐在馬上任馬随處溜達。他那馬溫馴安靜,主人不驅使,就自己刨出一塊草啃了起來。趙俨祗見狀也放下弓箭,催馬來到謝清身邊,關切地問道:“懷芳,身體不舒服?”
謝清笑了一下:“陛下挂心了。臣沒事,昨晚跟幾個朋友多喝了點酒,大概讓風吹了。陛下別惦記了,難得出來一回,好歹跑跑馬。”
趙俨祗卻覺得他笑得十分勉強,心下十二萬分地後悔自己偏挑了個他不舒服的日子出來,哪裏還有半分打獵的心思。他自然而然地探出手去觸謝清的額頭,然後就大呼小叫了起來:“懷芳!燙的!”
趙俨祗一咋呼他的馬也跟着團團轉,臉上的表情是十二萬分的焦急。“你身體不好怎麽不說,還跑出來做什麽。不成,咱們得回去。你在病中,在這吹一天風可不是玩的。懷芳你下來,咱們坐車回去。”
說着便下馬來拉謝清。
謝清于是十分無奈起來。“陛下,您這剛出來多久,這會就回去像什麽話?”
趙俨祗卻不理,他一邊把謝清半拖半抱弄下馬來,一邊說道:“我要是知道你病着,今天才不會出來打獵。”
他拽着謝清在雪地裏走了幾步,大概覺得讓病人在雪地裏深一腳淺一腳地踩着更為不妥,于是又轉回去騎馬。
趙俨祗生怕謝清摔着,不由分說把他拉到自己馬上,圈在自己身前。謝清清瘦挺直的背就緊貼着趙俨祗的胸口,然後趙俨祗頓時就僵住了。天地作證,謝清騎術太差,他真的只是怕謝清病中摔着。可看如今這架勢,仿佛自己是在抱着他似的……趙俨祗覺得自己的心一下下跳得铿锵有力,有力得像是要從他的胸膛裏蹦出來才好。
原來“抱”着心愛的人是這樣叫人血都燃起來的滋味,趙俨祗不由挺直了背,好給懷裏的人多擋一點冷風。然而這心思卻永遠見不得光,他大概會肖想一生,卻永無法在朗朗乾坤下把那人擁進懷裏。趙俨祗既盼着這一小段路永遠別有盡頭,又擔心謝清吹久了冷風,一時間矛盾得,恨不得哭出來才好。
皇帝陛下突然特別神棍地說待會要下雪,先一步坐車回去了。諸位臣工頂着正不遺餘力地将雪地照得刺目的太陽面面相觑,過了好一會才莫名其妙地各回各家了。
其實不怪趙俨祗緊張,謝清身體不好,昨晚一熱一冷特別容易病重。謝清在車上就有點昏昏沉沉的,趙俨祗大着膽子把謝清的一雙手握進自己手裏,心中很是惴惴不安,卻發現謝清根本沒反應。然後他才恍然大悟,自己同謝清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捂個手這種事簡直稀松平常,自己又為什麽要心虛?
發現了這一點的趙俨祗不可抑制地心中竊喜,然後盡量保持着一種自然而然的狀态,攥着謝清的手再不肯撒開。
趙俨祗第一回來謝清的住處。宅院不大,收拾得卻是十足十的雅致安适。三兩仆從,清淨的很。前院裏種着梅樹,花開的正好;以及幾棵不知是什麽的禿植物,想來等開了花或長了果子,趙俨祗就認得了。
大概由于某種不可告人的獨占欲作祟,皇帝陛下偏要自己一個人安置謝清,不許別人插手,也不管自己到底做不做得來這些事。至于王春等人都被趙俨祗趕出去請大夫,天知道請個大夫究竟需要多少人……而唯一可能制止這種荒唐事發生的謝清已經昏昏沉沉,馬上就要睡過去了。
Advertisement
趙俨祗名正言順地把人抱到榻上,心裏充滿了一種無法名狀的歡快。而手忙腳亂地替謝清除去外衣時,則是做賊心虛的慌亂。趙俨祗的手顫抖幅度實在有點大,以至于好幾次都差點解不開衣帶。一直到他終于給謝清蓋好了被子,居然都神奇地沒有弄醒他。趙俨祗輕輕在謝清耳邊喚了兩聲,榻上人都沒反應,看來是睡的熟了。然後趙俨祗做了一個大膽的舉動:他把謝清連人帶被抱進了懷裏。
那一刻的趙俨祗堅定卻輕柔地抱着鐘愛的人,心裏激動得不能自已。明知道這仿佛要在他心裏爆裂開來的幸福感該當是從某個不知名的人身上偷來搶來的,竟也依然充滿感激。
趙俨祗多愁善感地幸福了沒一會,大夫就請來了。他狐疑地打量着貌不出衆的大夫,十分不滿——沒一點仙風道骨的樣子,怎麽看病呢?渾身不冒仙氣的大夫給謝清診了脈,搖頭晃腦地開了藥方,然後,趙俨祗堅定地把方子搶了過來,叫王春拿去給紀成初看。開玩笑,這鬼畫符般的字跡,誰知道吃不吃的死人呢!
謝清安靜的小院終于在皇帝陛下的發號施令下雞飛狗跳起來。那方子被紀成初證實了沒問題之後,王春趕緊親自去煎了——要不是皇帝陛下連火都生不着,他保不準真的連這都不許旁人染指。
柔聲喚醒了謝清,趙俨祗在一邊眼巴巴地看着一名侍女給謝清喂藥,眼鋒銳利得仿佛要在那侍女身上戳出一個洞來。規規矩矩侍奉謝清喝藥的侍女突然覺得渾身冒冷氣,卻始終沒膽子回頭看一眼。
有道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在接下來的幾天年假中,謝清一直纏綿病榻,大概前不久的中毒事件到底是傷了他的元氣。趙俨祗來看過兩回,每次都是規規矩矩地坐着說話,或者趕上了飯點就一起用個餐。只有趙俨祗自己知道,他心裏那些時刻湧動着的、卻永遠見不得光的情思和欲念是如何急切地想要尋個出口噴薄而出。
年後有一堆事要忙。忙着改元,忙着給先帝議廟號,諸位臣工都忙得恨不得一天能多出兩個時辰來。而禦史大夫路之遠顯然是個例外——他總能以驚人的速度做好份內的工作,然後追着趙俨祗死咬廣陵王趙辛私鑄錢幣的事。
趙俨祗就沒那麽好命了。他繼位名正言順,可不代表他少年威望便可服衆。顧慎行現在大有撒手不管的架勢,所有事都得他自己決斷,每天忙得恨不得有二十四個時辰。
某一天深夜,身心俱疲的趙俨祗密诏顧慎行,聲淚俱下地哭訴了禦史大夫路之遠的“惡行”給少年天子的幼小心靈帶來了多大的創傷,惹得顧先生當場就繃不住笑出聲來。好說歹說,顧慎行終于答應想個辦法替他轉移一下路之遠的注意力。
趙望之如今就賴在顧慎行家裏。顧家人丁稀少,自從顧偃被趙俨祗頭腦一熱弄到代郡去做了個莫名其妙的郡守,顧家諾大的庭院就更顯空落了。對于此番皇帝陛下深夜召見臣下的事情,趙望之的臉黑得堪比鍋底。
“慎行,我說什麽來着,這小子跟我阿兄一個樣子,用人都一樣往死裏榨!這麽晚了他叫你幹什麽,還讓不讓人休息了?”趙望之顯然一點沒有身為客人的自覺,事事企圖插手。這會顧慎行一邊換衣服,他就跟在顧慎行身後喋喋不休。
顧慎行無奈,心想你們趙家人難道不是都一個德行?五十步笑百步,誰又比誰好到哪了?
所以當顧慎行回家之後同趙望之說起這事時,趙望之出的主意足夠叫趙俨祗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就不足為奇了。
第二天剛好趕上大朝。沒等路之遠開口,顧慎行便搶先抛出了一個關系到國家後世安穩的議題,聲情并茂令人警醒,連路之遠都顯然聽進去了,細思量下,廣陵王私鑄錢幣的事同這個相比實在可以放放。
趙俨祗是真不知道先生是在幫他解圍還是要把他推向另一個火坑。說什麽國無後嗣,社稷不安。這個議題堪稱老少鹹宜,聽得衆臣頻頻點頭,一個接一個地踴躍發言。果然路之遠再不揪着廣陵王不放,而是參與到對皇帝陛下的新一輪“聲讨”中。趙俨祗無語,看着功成身退笑成一只狐貍模樣的顧慎行,活生生生出一種與虎謀皮的錯覺。
當晚,趙俨祗嘴裏就長了兩個大泡,疼的覺都沒睡好。
第二天正趕上謝沅侍中,這位沒上沒下的謝家公子看到天子發青的眼眶,毫不避忌地笑倒在地,完全不把趙俨祗要殺人的目光放在心上。
笑過之後,謝沅規規矩矩行了禮,正色對趙俨祗說:“陛下,前些時候臣跟您說的玩意,您可還記得?”
謝沅一本正經的樣子仿佛在說着什麽正事,可趙俨祗的耳朵卻可疑地紅了。
晝食過後,趙俨祗喬裝同謝沅來到一處宅院。
趙俨祗想了想,低聲問謝沅:“卿帶朕來的這處莫非就是章臺伎館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