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4
趙俨祗狠狠把盛着蜜漿的琉璃盞連同那本奏疏摔在地上。
謝清聞聲一驚。琉璃盞的碎片就在趙俨祗腳邊撒的到處都是,他生怕這東西劃着趙俨祗,因此邊喚人進來邊親自跑去收拾。
謝清從小再不受家人重視也是錦衣玉食地養着的,怎麽也不可能幹過這活。因此他手忙腳亂地撿了沒兩片後便把自己的手指劃破了其實也是可以預料的。
聽到謝清一聲低呼,本來在一邊生悶氣、而且還沒有完全弄清楚自己為什麽生氣的皇帝陛下一眼瞟到了他手上的傷口,立刻把生氣這回事抛到了九霄雲外。趙俨祗迅速跨過案幾,在謝清身邊跪坐下來,捧起那只受傷的手,不假思索地把傷處含進自己嘴裏。
然後兩個人都石化了。
就算是從小相依為命的情分,這種行為也太有點不尋常了。只不過趙俨祗這一套動作太過行雲流水,簡直就像是演練過無數次一般。那一刻謝清腦海裏突然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原來小阿元對待後妃是這樣溫柔。只不過雖說習慣成自然,他也太過順手了點。
謝清保持着被雷劈過的表情,從“龍口”裏奪回自己的手指。但當他試圖抽回手時,卻發現趙俨祗帶着一臉完全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的呆滞表情把他的手捂的死緊。
謝沅和王春聞聲進來時,看到的就是他君臣二人表情詭異相對無言地跪坐着,而皇帝陛下還攥着謝侍中的手。
只是那副樣子活像是捧着什麽稀世珍寶。
被驚動的謝清連忙起身告退說是去包紮,似乎完全不記得隔壁就有醫官時刻候着;而趙俨祗則一直保持着同一個表情,誰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只有趙俨祗自己知道,自己那一整天惦記的都是把謝清的手指含在嘴裏時美妙無匹的觸感,以及如同全身的血液都要沸騰起來的沖動。雖然只含了一下有那麽點遺憾,也足以讓他一直惦記到了夢裏。從那時起,仿佛體內有某種東西正在蘇醒,多年以來一直困擾着他的那團迷霧豁然開朗——執念刻入骨髓,多年來苦苦壓抑的情思,一旦再也壓不住,可要怎麽辦呢。
今日侍寝的周夫人覺得皇帝陛下特別奇怪。跟平時明明白白就是敷衍不同,今日的皇帝可喜地保持着一種詭異的狀态:明明動作異常投入,卻全程透露着神游天外的意思,根本連魂都不知道飛到哪去了。好像為了印證她的猜測,皇帝陛下在達到頂峰的那一刻從口中清清楚楚地溢出了一句:“阿清……”
皇後年幼,其他人不論是新入宮的重臣之女還是趙俨祗身邊原本就有的女子實在可稱得上是“雨露均占”——皇帝陛下着實對哪個都沒什麽興趣,對哪個都是例行敷衍。因此趙俨祗的整個後宮保持着一種難得的詭異平衡。而現在不同了,皇帝有了心心念念惦記的人,無論出身高低,都會是個強大的威脅。周夫人覺得,這種平衡馬上就要打破了,她才不相信這裏的女人真的像看起來的那樣溫柔無害。一旦皇帝的寵妃出現,必定有人會動手,而後宮終于也會像歷朝歷代的那樣暗流湧動。
幻想着即将到來的不平靜,周夫人甚至有點欣喜。有什麽可怕的呢?就算死在風暴裏,也總好過如今這種能把人逼瘋的死水無波,至少,她努力去掙了啊。
事實上,她很快就會發現自己其實多慮了。皇帝陛下那個心儀的“女子”從未出現過,而他的後宮自始至終都沒怎麽熱絡起來,直到多年後有件大事發生。不過,那是後話了。
趙俨祗對于自己竟然對如父如兄的謝清起了這樣的心思而感到惶惑不安。他開始強迫自己打消這樣的念頭,卻驚恐地發現,長久以來的執念已經落地生根無法拔除。這令他陷入新一輪的心煩意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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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要命的是,謝清還有連着一個月的侍中時間。看着他每天在自己面前晃來晃去,趙俨祗要不動聲色實在需要耗費巨大的意志力。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只餓的太久的野獸,只想要把面前的人拆吃入腹方可得償所願。
不過好在,這樣屬于少年心事的煩惱很快被潮水般湧來的一波波煩心事淹沒了,其中最大的一件,當屬趙俨祗收到了禦史大夫路之遠彈劾廣陵王趙辛私鑄錢幣的奏疏。
其實本朝初期諸侯王鑄幣是合法的,但是後來,弊端逐一顯現。比如,凡是封地裏有座銅山的,就能拿來鑄錢,導致市場上流通的幣制及其混亂。這還不算什麽,錢都叫諸侯王鑄了,朝廷又拿什麽花用?打仗要錢,修水利要錢,再趕上了天災人禍更是得拼命往裏砸錢,平時諸侯王們個個鑄錢鑄得不亦樂乎,國家一到用錢的時候突然就變得一個比一個窮,這種事情要是不管,國家想必也撐不下去多久了——長此以往,人人都去鑄錢了,誰從事生産,誰保家衛國?因此先帝當初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把鑄錢權收歸中央。
但是幣模簡單,材料相對易得,雖然法度在前,私下裏有多少人陽奉陰違就不得而知了。
只是,父親屍骨未寒做兒子的便公然違背父親定下的法令,實在是有點大逆不道。
這事趙俨祗是知道一些的。但是現在遠沒到跟趙辛以及周家撕破臉皮的時候,所以他本來打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秋後統一算賬的。
可現在禦史大夫親自上書,他實在無法裝作這事沒發生過。
衆所周知,禦史大夫路之遠為人嚴正古板,目下無塵,不是一般的較真。曾有次某位臣工在朝會上冠戴得稍微有些歪,結果被路之遠抓着不放彈劾得羞憤欲死,更不要說諸侯王私鑄錢幣這種大事,被他知道了絕對是不死不休。
趙俨祗此時對長兄怨恨更多的竟然是,私鑄錢幣就私鑄錢幣,可是能不能不那麽張揚。這下可好,這老刺頭都找上門來了,朕還怎麽裝作不知道!
趙俨祗心煩意亂地跟路之遠打了一個月太極。每當他跟路之遠扯皮的時候,周家那些人都保持着喜聞樂見的圍觀心态,一聲不吭;而顧慎行也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一個字沒幫他說過;至于其他人,鑒于這種事情實在難說是國事還是帝王家事,不好下口,也各自保持了沉默。唯一說過話的便是那個在趙俨祗的即位大典上慷慨陳詞的中大夫蕭顯——不過每回都是給路之遠幫腔的。
好在終于到了新年,雖然也會很忙但是畢竟有漫長的假期,可以不用見到死咬着趙辛那事不放的路之遠。
謝清的一個月“刑期”到了頭,正好回新置的房子休年假。估計真是累着了,連着五天,趙俨祗連他人影都沒見着。雖說趙俨祗最近見着謝清渾身都不自在,但是一旦見不着了,他一樣是寝食難安。
第六天的時候,謝沅求見。
跟謝清把一方面趙俨祗捧在手心裏愛護另一方面又嚴厲管束不同,謝沅跟趙俨祗一直就是玩伴。謝沅完全是個胸無大志的纨绔公子,整天吊兒郎當,除了玩什麽都不精通;如今趙俨祗做了皇帝他倒也豁達,從不講那麽多尊卑禮儀軍國大事,實在将“弄臣”這個角色發揮得淋漓盡致。
謝沅別的地方不如長兄,但是論起吃喝嫖賭,他輕輕松松就能甩謝清八條街。在這八街九巷長安城中,謝沅在不可勝數的精于此道的纨绔公子裏也稱得上是個中翹楚,以至于謝相每回見着他都得例行罵一頓不争氣。謝沅皮糙肉厚,挨打挨罵全都不放在心上,轉過臉去照舊怎麽不務正業怎麽來,謝相也無可奈何——他太忙了,實在抽不出時間來教導兒子。
趙俨祗每回見着謝沅心情都不錯,因為每回謝沅來見他,準有新奇的玩意。
然而這回謝沅卻是兩手空空來的。他見趙俨祗一臉好奇,偏不說破,還特地規規矩矩地行了個大禮,又故意歌功頌德拜年話說個沒完。直到趙俨祗抻不住問他來意,他才笑着說:“那倒也沒什麽,就是臣最近又弄了點好東西。”
趙俨祗跟他私下在一塊的時候沒那麽多規矩,真要論起來,謝沅不正經,趙俨祗也沒正經過。皇帝陛下見謝沅在那擠眉弄眼不肯說,便不耐地說道:“你別賣關子了,東西呢?朕怎麽沒看見?”
“哦,那倒也沒什麽,就是臣最近得了幾個美人。”謝沅故作神秘地說道。
聽到“美人”趙俨祗立刻意興闌珊了。如今他宮裏就是不缺美人,厭煩還來不及,至于別人家的美人,謝天謝地可別送給他,他可是一點興趣都沒有。
謝沅見趙俨祗沒興趣,也不惱,只是湊上去悄聲說了些什麽,趙俨祗聽得專注,面上依舊不動聲色,耳朵尖上卻出現了一抹可疑的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