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2
路之遠中氣十足的怒喝了一聲:“一派胡言!”
不得不說,雖然不是自己一邊的,周濟川也覺得路君此語着實說中了自己的心思。
随着路之遠的一聲怒喝,輿論顯而易見地倒向了周家所不希望的那個方向。唯一的效果是,朝堂之上亂作一團,儀式是暫時沒法繼續下去了,也勉強算是與自己的精心謀劃殊途同歸。
新皇趙俨祗一臉的無奈,心想自己這都是遭遇了什麽;大司馬顧慎行一臉輕松,看戲看得不亦樂乎;而始作俑者周濟川保持着一臉牙疼的表情,悔恨之情溢于言表。
萬幸,雖然一邊出了差錯,另一邊總算沒讓他失望。
黃門急報:代郡一萬鐵騎,兵臨長安城下,領軍的将軍周融殿外侯見,恭賀新皇登基。
周濟川的臉上總算露出一點得色。
如果按照趙辛和周濟川的原定計劃,這會應該正進行到群臣争論新皇年幼,是否需先帝長子攝政的時候。然後代郡鐵騎兵臨城下,自可“順理成章”,再有不識趣的,只好叫他們做了刀下亡魂。可是這會明顯不是這麽回事。群臣簡直是把“意圖逼宮”四個大字寫在了臉上。
趙俨祗心中冷笑不已,臉上卻和煦如三月春風;顧慎行哀嘆自己三十年不入朝果然這些沒記性的老家夥已經把當年的事情忘的一幹二淨;角落裏站着的謝清則在默默贊嘆先帝料事如神:不得不說,有時高估了對手也真是麻煩。
代王趙辛其實有點不快。雖然諸侯王向來少理國中事務,但他代國有十萬鐵騎,他還是知道的。他平日裏待這些統軍将領也算禮遇有加,沒想到關鍵時刻全都掉鏈子,應他王命的竟然只有自己的親信,從兄周融。
但是,皇城之下只有皇帝親衛虎贲軍,即使皆是精銳,步兵在騎兵面前依然不足為論。一萬鐵騎,想來足夠震懾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群臣靜默。
趙俨祗臉上看不出喜怒憂懼諸般表情,只說了一個字:“诏。”
遮羞布再難看,此時也不得不用了。周濟川雖然惱恨杜經的蹩腳言論,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此時說什麽,其實都不重要了。
周融常年駐守邊關,終日以打殺當家常便飯,本身便帶了一身煞氣;此番長途疾行,進殿時身上還帶了揮散不去的寒意,叫人無端便起了冷顫。
周家派系的官員這會又找着了主心骨,不得不硬着頭皮繼續那個“遺诏不實”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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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人依然靜默。
除了少數幾個趙俨祗的心腹是懶得說話外,其他人則大多被“逼宮”這事吓着了。
是的,明明就是逼宮,說什麽遺诏不實,實在是欲蓋彌彰。
在周派諸位看似言之鑿鑿實則絞盡腦汁的讨論中,突然插進了一個不那麽和諧的聲音:“諸君真會睜着眼說瞎話。”
說話的是個站在後排的青年,面容清俊,帶着耿直和正氣,看服色大概是個中大夫。“先帝立太子并非一日之事,其間從未聽說先帝對太子有任何不滿。且太子事親至孝,為人嚴正,品行端方,監國無過。就算無先帝遺诏,新皇繼承大統亦是水到渠成,何須造假!”
青年這一番慷慨陳詞讓自說自話的諸位臣工都找不到詞了。本來這種蹩腳的論點就很難找到論據,他們的“辯論”實在是建立在另一方不置一詞的基礎上。
青年又轉向靜默的群臣,語中夾帶了三分輕蔑:“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今有宵小之輩拿這種站不住腳的東西質疑主上,諸公竟無一言。當真是,忠臣良将!”
這位不知名的青年此時在趙俨祗心中的好感度已然破表。雖然皇帝陛下現在還不知道,在今後的許多年裏,這位耿直的青年将變成耿直老年,不幸一直都是他随心所欲與安逸生活的絆腳石。
顧慎行見這位叫不出名字的中大夫大有獨戰群儒的架勢。鑒于他實在不想讓趙俨祗的繼位大典變成這些人的辯論大會,因而及時出言制止道:“中大夫此語有些偏頗了。”
不得不說,顧慎行積威猶在,即使兵臨城下,他人亦不敢放肆。于是那些争辯得形象全無的人們再次靜默了。這一刻的安靜令顧慎行頗為滿意。
哪知那位中大夫直接走到顧慎行面前,長施一禮,而後诘難道:“仆聞顧君先為太子太傅,後為大司馬。于私君與上有師生情分,當護幼主;于公君受先帝之恩甚重,當思圖報。何以一言不發,令主上陷入如此境地!”
面對當朝首臣,這青年先禮後兵毫不怯懦,質疑責難不留情面,語中的輕蔑之意竟然絲毫未見減少。趙俨祗非常欣賞他的勇氣,但不代表他欲有人對顧慎行無禮,況且這場鬧劇再繼續下去實在也太難看了,因此出言制止道:“中大夫勿對諸位臣工無禮。”
只是語氣是顯而易見的溫和。
新皇威嚴顯然不及大司馬。靜默未有片刻,新一輪的論戰又如火如荼地展開了。辯論之激烈差點讓趙俨祗沒聽清今日的第二個急報:常山王趙望之抵京,并常山三千輕騎,皆賀新皇。
周濟川瞬間變了顏色。
常山王趙望之,三十年前曾南征北戰,威名赫赫,甚至時至他多年不理世事的今日,依舊令北方匈奴人不敢進犯。如今軍中将領,大半曾随趙望之征戰,就算他隐退三十年,想必一樣可以一呼百應。何況,常山國有鐵騎十八萬,俱是他親手調教的精銳之師,相比之下,代郡十萬騎還真不夠看。別的不說,只是随他而來的這三千輕騎,就遠非周融帶來的一萬人馬可以抵擋。
何況趙望之、顧慎行俱在。
如今可說是大局已定,周濟川暗嘆,怪不得,老狐貍顧慎行一早就那麽悠閑。
代王趙辛卻不那麽服氣。他年輕氣盛,雖然也聽過他這位叔祖父的威名,但他也知道日薄西山;他有點不理解外祖父為何會露出那副面如死灰的樣子。更何況,趙望之三十年不曾入京,他們兄弟俱未見過。自己的母親出身世家,比起出身不怎麽起眼的昭和皇後,自家長輩跟昔日名滿京師的常山王大概要更有可能親近一點。常山王人尚未至,外祖父又怎麽知道,這位素未謀面的叔祖父不會站在自己這一邊呢?
趙俨祗自小聽過不少這位叔祖父的故事。在他看來,常山王趙望之如此英雄人物,合該有天神般的凜然威儀,再不濟也該虎背熊腰,豹頭環眼,聲若巨雷,方不負四夷之敬畏。可是走在殿上對自己朝賀,自稱是常山王趙望之的老者青衣素裳,須發盡白,風流天成,望之竟有三分仙風道骨,實在是怎麽也同自己的想象對不上,趙俨祗頓時有種張口結舌的感覺。
周濟川自從聽見趙望之的名字就縮在一旁不肯說話;周氏派系的老臣也大抵如此。趙辛環視一周發現除了那位說話特別不着調的杜禦史一副躍躍欲試的表情,別的人基本望天的望天,埋頭的埋頭。趙辛心恨這幫人說的時候一個比一個能幹,一到關鍵時刻除了掉鏈子什麽都幹不好,只好忽略外祖父頻頻沖他使眼色,決定親自出馬。
“臣以為,陛下年幼,尚需人幫扶一把。”趙辛硬着頭皮把“逼宮”這檔子事生生坳成了原來他們謀劃的方向,居然也堂而皇之地說出口了。
顧慎行這回真是目瞪口呆了。
初生牛犢不怕虎,不外如是。
不過常山王在此,顧慎行決定舒舒服服當他的甩手掌櫃。
趙望之也有點發愣。心想自己過了三十年世外桃源般的日子,如今當真不知有漢了。這個愣頭青莽莽撞撞,真不愧是周家人。他瞥了眼看上去似乎随時都有可能入定的顧慎行,在心裏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準備把自己那點來的毫無道理的火氣都撒在這位小輩身上。
這麽不開眼的孩子,可別怪放出來叫人欺負了。
“你就是那個庶人之子吧?”
趙俨祗差點繃不住笑出聲來。
趙辛立馬跳腳,然而沒等他說出話來,趙望之便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你的王傅都是吃白飯的吧,怎麽連點基本禮節都不教給你。當年今上加冠天下皆知,加了冠便是成了人。你竟然還說什麽年幼,也不怕人笑話。”
趙辛有生以來沒聽過這麽直白的嘲諷,立即大怒。周濟川此刻顧不上禮節,一把拉住趙辛的手,拼命示意他不要講話。一直不置一詞的謝丞相此時開了口:“諸公且各歸位可好,不要誤了吉時。”
語氣平靜得像是剛才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趙望之挑眉,三十年過去了,這裏仿佛一點都沒有變過。姓周的都是莽夫,姓謝的才是老狐貍,至于姓顧的,趙望之看了一眼顧慎行,心中溫暖安然,這個人那麽懶,他永遠都不會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