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1
趙俨祗終于安靜下來,走了。趙景用手遮住眼睛,長嘆了一口氣:“朕的兒子……哼,兒女是債啊。”
“趙辛翅膀硬了,竟敢對朕的兒子動手。真以為朕忌憚代國十萬鐵騎,忌憚周家不成?”趙景語氣暴戾,聽的顧慎行十分糟心地抽了抽嘴角,皇帝陛下這話說的,就好像趙辛不是他兒子一樣。
“陛下不必擔心,代王色厲內荏,不成大器。周氏貪婪莽撞,後繼乏人。只會用這種不入流的手段的人,太子殿下應付起來想必不會困難。”顧慎行旁觀者清,頗為篤定。
趙景自顧自地喃喃念道:“代國十萬鐵騎啊,哼,可那又與代王何幹?先生,朕想诏常山王回京。”
趙景覺得自己怕是撐不了多久了,就算他想多活幾天,他這幾個不省心的兒子怕是也不會放任。趙景想着眼下這些破事,覺得能早死幾天都得算福氣。
雖然其他三位皇子皆孤身在京,就算有異動最不濟也可就地誅殺,算是非常時刻最萬無一失的辦法。可他仍然不放心。他怕自己身後趙俨祗年幼壓不住陣腳,他怕顧慎行多年不入朝有人萬一忘了他的手段,因此還要壓上他的叔父,常山王趙望之。
常山王趙望之,先帝唯一的同母弟。不論從血緣關系還是感情親疏上來說,都算得上是今上最親近的人之一。常山王早年南征北戰,威名赫赫,軍中各部皆有故舊。後來解甲歸田放馬南山,當了個閑散宗室。孤身一人不肯娶妻,一悠閑就是幾十年。然而就算如此,常山王的影響力也非同一般。帝國雙璧啊,趙景無聲地笑了,他二人三十年不問世事,難道就能任宵小跳梁了麽?
趙俨祗的接下來的日子過的頗不舒坦:他一下傷心平安的死,一下恨平安吃裏扒外;一下委屈父親輕縱兇手,一下又氣謝清拿自己的性命不當回事。總之整個北宮的人都知道太子最近脾氣大的不得了,分外小心翼翼。
謝清年紀輕,身體底子好,加上有趙成初聖手調理,恢複的非常好,已經可以下床走動了。不過他無論走到哪,都有辛绾先告誡一番天氣寒冷不宜在外時間過長,然後就亦步亦趨地跟着,說是奉了太子命,不得離開公子三步外。另有這個忌口那個不能動,連有一日多看了兩眼書,都有謝湘邁着小短腿跑過來一板一眼地對他說“大兄不要勞神”,謝清簡直懷疑趙俨祗就是存心不讓他好過。
看來太子殿下這回氣性還真是大,謝清無奈,為了改變如今這個處處受制于人的局面,他只好找個機會向趙俨祗示弱。
這一日的晡食後,謝清終于成功堵住了趙俨祗。
太子殿下的一張臉黑的堪比鍋底,不知是這些日子積怨已久還是今日特別不順心。不過他看到溫着湯等他的謝清,臉色終于緩和了一點。
謝清邊含笑看着趙俨祗臉上帶着堪稱是惡狠狠的表情喝湯,邊小心翼翼地賠了個不是:“阿元,別氣了。我下回再不敢這麽大膽了。”
趙俨祗依舊不理他,可是臉色已經明顯好看多了。謝清就耐着性子看着他抿完了整盞湯,終于連碗底都刮不出東西來了,趙俨祗才目光躲閃地含混應了句:“知道就好。”
謝清知道,這事情就算是過去了,他堪比囚犯的日子,終于結束了。于是精神大好,開開心心地陪趙俨祗說話。
趙俨祗這些日子都沒理謝清,話憋的有點多,因此絮絮起來說個沒完,最後終于說到:“懷芳,你就不擔心麽?代王如此跋扈,父親就不怕他哪天反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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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清失笑:“殿下以為真的有人敢在今上眼皮底下行不軌之事嗎?”趙景不過是對着趙俨祗有顆拳拳慈父心,趙俨祗難道還真以為他的父親可欺?謝清開解了他一番,與顧慎行對趙景說的那番說辭如出一轍,最後總結道:“代王不足為慮。至少在三位諸侯王歸國前,三人皆不足慮。”
趙俨祗只是閱歷不夠,頭腦絕對聰慧,謝清一點他便想通了其中關鍵。想通之後自然對父親也就沒什麽不滿了,謝清又保證今後絕不魯莽行事,趙俨祗覺得,自己又圓滿了。
他二人很快便開開心心地看起了夜景,月色正好,說起小時候的趣事,氣氛頗為融洽。
然而很快趙俨祗就想起了平安,想起平安,他眼圈就紅了。
不管這人當初是出于什麽樣的目的,是怎樣被送到自己身邊的,到底相伴這麽多年,情分非比尋常。突然人就這麽沒了,趙俨祗沒法不傷感。
“懷芳,會不會有一天你也會離開我?”少年趙俨祗費了好大一番力氣才像小時候一樣,縮進謝清懷裏。他這幾年個子竄的很快,眼看着就要追上大他四歲的謝清;大約是太急着長個所以沒顧上長肉,因此趙俨祗的身體如今單薄得十分惹人憐惜。
謝清溫溫柔柔地揉了揉趙俨祗的頭發:“阿元在擔心什麽?忠臣不事二主,這點道理我大約還是懂得。”何況,你才是我最親的弟弟啊。
趙俨祗似乎放心了一點,然而又似乎更加不舒服,半晌,他方帶着點不甘心的語氣追問道:“就只是這樣嗎?”
謝清笑了:“這樣還不可以嗎?殿下還想要什麽呢?”他扶着少年的肩膀把他從自己懷裏拽出來,一雙漂亮的丹鳳眼死死盯着趙俨祗漆黑的眸子,“阿元不論想要什麽,我都會盡力幫你拿到;無論日後你好與不好,我是死是生,都會站在殿下身後。若是日後有違今日之言,謝清不得……”
“夠了!阿清不要說!”趙俨祗急吼吼地捂上謝清的嘴,順口就喊出小時候叫慣了的名字,連表字都忘了稱。那時他還小,不知道怎樣讓這張讨厭的嘴不要說出違背他意願的話。他只是想要謝清安然度過一生。阿清這樣好,幫不幫他都不打緊;若是自己真有個什麽不測,阿清可千萬不要陪他才好。那時的趙俨祗求得還很少,功名權勢都比不上眼前這人的平安喜樂。
卻是不知,等閑變卻故人心。
謝清拿開趙俨祗的手,到底說出了那句話——若是有違今日之言,便叫謝清不得好死,所求皆不得。而後他看着趙俨祗氣得通紅的小臉,從心裏溢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士為知己者死,此生無憾。
趙景病重期間經歷了兩次針對愛子的毒殺,憤怒與恐懼滿盈于心;又忍不住殚精竭慮,力求算無遺策,此番一切塵埃落定,太子該當無恙,他心裏那根過于緊繃的弦終于應聲而斷。
皇帝病情迅速惡化,太醫再無回天之力,一切喪葬事宜即刻開始準備。
冬月望日,皇帝陛下令人打開了塵封多年的昭和皇後生前一直住着的椒房殿。是夜,帝崩于椒房殿。遺诏太子趙俨祗繼承大統。
趙俨祗那夜一直跪在父親榻前,握着父親的手從溫熱直到冰涼,滾燙的淚水終于滴在趙景已經冷掉的手上,再無法溫暖回來。他想起小時候他的父親不論多忙都會抽出時間來陪他玩一會,想起父親為他殚精竭慮籌謀的一切。他曾擁有許多皇室子弟終其一生都無法擁有的父親全心的疼愛,他的父親,小心翼翼地給了他所能給予的全部。
而如今,這一切終于崩塌。子欲養而親不待。
國不可一日無君,國喪期間也得有個君王。趙俨祗重孝繼位,禮還沒成,趙景生前最擔心的事情就發生了。
事情是這樣的。
先帝遺诏還沒頒完,就有個周家派系的禦史跳出來哭先皇,然後立馬質疑了遺诏的真實性,再然後群臣全都愣住了。
周家打的如意算盤是新皇年幼,身邊需要個得力的人輔佐,這個人選如果是新皇長兄那便再好不過,能封個攝政王的話則可謂皆大歡喜。而後徐徐圖之,蠶食大權,把持朝政,到最後趙俨祗禪位也好,怎樣也好,總之力求名正言順。
如今可好,被這位禦史一句話搞成了意圖逼宮。
趙俨祗是先帝唯一嫡子,當太子時間也不短了,且先帝病中一直監國,未有疏漏。就算沒有遺诏,趙俨祗繼位也萬無一失。顧慎行扶額,在傻子都能看出先帝意屬趙俨祗的情況下,居然還有人拿遺诏的真實性說事,如果不是故意拆周家的臺,那他這智力水平可真不是蓋的;還不如直接逼宮來的痛快,這塊遮羞布扯的真是難看。周家有如此賢臣,趙俨祗大位穩矣!
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上至代王殿下的外公城陽侯周濟川下至周家派系的各位同僚,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
這位周家嫡系,姓杜諱經的仁兄見沒人理他,頗覺尴尬。籌謀之時明明說好他負責發難,然後大家便群起而攻之,以拖延時間,代王自有後招。哪知他一開口便冷了場,平白叫他當了回出頭鳥。
群臣靜默,還真有個救場的。禦史杜經有個剛正耿直的上司,禦史大夫路之遠,聽了他這話差點氣暈過去,幾經辨認後失望地發現這不長腦子的貨色還真是自己手下,這令他實在無法保持一種喜聞樂見的圍觀心态。于是路之遠中氣十足地怒喝了一聲:“一派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