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6
景和九年五月,太子趙俨祗娶謝家嫡女謝湘為太子妃,赦天下。
謝湘年方八歲。謝丞相老來得子,愛若掌上明珠,嫁給趙俨祗,私下裏實在肉疼得很,然而天子親自為愛子求取是何等榮耀,謝相唯有打掉牙齒和血吞,認命奉上。至此,趙景終于成功地把謝家打上了趙俨祗的标簽。
對于娶了個乳臭未幹的小丫頭回家,趙俨祗唯有強顏歡笑一途,有子嗣前大概可以拿妻子練練手,先找找做父親的感覺。
趙俨祗大婚的那一夜,與小小的妻子睡在一起。他的小妻子睡着了安靜乖巧,趙俨祗卻怎麽也不習慣身邊有個人,一夜未眠。
而後趙俨祗再沒同妻子一起睡過。本來麽,娶了這麽小的孩子,他想來想去都覺得“禽獸”二字頗為适合自己。
趙景對于他精心挑選的婚事還是比較滿意的,美中不足的是謝湘肯定生不了孩子,于是着急抱孫子的皇帝陛下又速度給兒子娶了一名良娣三名孺子,想了想,大手一揮又送了美人十名,叫趙俨祗自行安置。
趙俨祗對父親的這種行為表示十分無語,但是卻沒半分違拗,給啥拿啥,帶回去老老實實地幸,反正他從不留人過夜,倒也不覺得生活被打擾太多。
趙俨祗時常私底下抱怨父親這種打了雞血一樣給他塞美女的行為,每每被顧慎行壞笑着一句“周文王十三歲就生伯邑考了,你動作倒是快點啊”給噎回去。他實在覺得這時候的先生有那麽一點,恩,為老不尊。他對那些美人說不上喜不喜歡,也沒感情,他這個年紀實在還懵懂着,以至于他做這一切都是為了盡盡孝道——無他,趙景的身體實在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太子趙俨祗交游甚廣,小小年紀頗懂禮賢下士,大有先聖遺風。有識之士或者自稱有識之士者來投,他一概熱情相迎,大有一沐三握發的架勢。平安常常為他吃了一半飯便跑了而氣得跳腳。如此這般,趙俨祗身邊很快聚集了一群世家子弟,新貴近臣,可稱得上人才輩出。
這些人裏,有日後成為一代名臣彪炳史冊的徐長陵、莊顯;有開疆拓土鎮守一方的杜正則、司馬通;有神醫紀成初,甚至還有神棍鄭朔。
太子的地位一天天更加穩固。時至仲夏,趙景的病情似乎也有了好轉。趙景精力好的時候,每每召見顧慎行密談,誰也不知道他們說什麽,誰也不知道他們怎麽有那麽多的話好說。
如果可以一直這樣下去再好不過,可偏偏有人按捺不住了。
八月,趙俨祗宮中一名宮人韓氏有孕,趙俨祗本人倒沒什麽反應,但不妨礙趙景龍顏大悅。然而他還沒高興多久,趙俨祗則其實根本還一直處于錯愕狀态,而這名宮人甚至還沒來得及母憑子貴得到一個正式的名分,就死了。
于是趙景的大悅生生轉變成了大怒。皇帝陛下親自過問,此事越過宗正,由廷尉顧偃直接介入。
顧偃匆匆趕到太子宮中時,就見皇帝陛下面色陰沉地坐在正座,周圍的氣壓明顯低許多;太子趙俨祗的臉上明顯憂心打過悲傷。他暗地同父親顧慎行交換了一個眼色,不敢多耽擱,往宮人韓氏住處去了。
韓氏遺體尚未收殓,周圍圍了一群凄凄哀哀的侍者。顧偃一見屍身便确定韓氏多半是被毒死的,至于用的什麽毒藥,還要等醫官驗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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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戰兢兢的宮人們雖然說得不甚清楚,但顧偃好歹算是聽明白了。韓氏自被診出有孕後,立刻被當做珍稀動物保護起來,珍馐佳肴任其享用,更有醫女随時待命。今日朝食韓氏胃口不好,因此晝食前多飲了盞參湯。哪知喝完參湯沒多會,她便渾身寒戰不止,口不能言,醫女救治不得,待太醫趕到時,韓氏已然斃命。
八成是禁宮內常見的鸩毒了,顧偃皺眉,這種毒藥很烈,雖說不好弄到但對于手眼通天的達官貴人來說也不至于難搞。顧偃詢問了碰過那盞湯的所有宮人,都沒問出什麽,只好轉而去查那支參。
韓氏有孕之後金貴了不止一倍,各處都有派人送過東西,送藥送參的更是數不勝數;本來這種禮品都應記錄在案,但韓氏本來是個宮人,矜貴了沒多一段時間,身邊侍奉的人都是臨時派來的,很是混亂。登記禮品的是沒有。不過這支參,趙景身邊的宦者令王春可是眼熟的很。
這參是成了人形的,珍貴得很。去年江都王來朝,統共帶了兩只,一只趙景留下了,一只則給了周夫人。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托了罪犯人傻錢多的福,顧偃幸不辱命,僅用了兩個時辰就找到了破案的重要方向。
宦者令王春去請周夫人母子時,周夫人還不知發生了什麽;因此被帶到皇帝陛下面前時,周夫人格外理直氣壯。
趙景一貫好脾氣,後妃失禮他一般不在意。因此理直氣壯的周夫人在草草行了個禮後被出離憤怒的皇帝的怒吼着實吓壞了。
“卿入掖庭二十載有餘,如今卻連基本的禮數都不懂了麽!宗正枉在其位!”
周夫人從未見過因為這點小事挑刺而且還挑得這麽憤怒的皇帝,被唬得忙脫簪待罪。心裏卻出乎意料地鎮定,看來老虎久不發威實在容易被當成病貓,都說天子一怒伏屍百萬,周夫人卻在天子的盛怒之下尚有閑心為無端被遷怒的宗正趙朔默個哀。
緊接着一半支成型的老參被扔到周夫人面前,周夫人終于疑惑地開始琢磨自己的事了。那參着實特別,她是認識的,不過老實說她自趙景把這東西賜給她之後就沒拿出來過;她也沒有沒事過問賬務的愛好,因此一直以為這支參還在自家庫房裏扔着。如今看皇帝這個興師問罪的架勢,她八成确信這東西是自己的那支。
只是,為什麽會出現在太子宮裏呢?還少了一半。
周夫人沒有蠢到當衆指控皇帝陛下最鐘愛的兒子偷她的東西,只疑惑地問趙景:“陛下何意?”
“廷尉!”趙景眼看壓不住火氣,一句話都不想多說。
“諾。”顧偃語調平板聽不出情緒。他對周夫人及趙世昌施了一禮,才詢問道:“夫人可認識此物?”
周夫人簡直氣得七竅生煙。她認得這東西是她的不假,但是那又如何,她倒是還想問這東西為什麽會出現在趙俨祗這裏;而且退一萬步講就算她有錯,那也該宗正出面,動用廷尉算怎麽回事?真的把自己當成大逆無道的罪人了麽?她生來尊貴,哪裏受過這個氣,涵養也沒趙景好,故而看上去比趙景還要憤怒幾分。
顧偃見她閉口不答,根本不屑于同自己說話,便有些尴尬。他遠沒有他父親久經風浪人情練達,更是從來沒同後妃打過交道,此時他見沒有人有替他解圍的想法,他只好硬着頭皮說了下去。
“這支參被人處理過,夫人請看。”顧偃邊說邊小心地拿起參,讓周夫人看橫截面的中央部位,“細看可見中間有個痕跡,當是被人用某種手法注入鸩毒留下的。”
周夫人聞言大駭,顧不得受不受氣了,急忙追問:“廷尉何意?”
“夫人稍安。”顧偃的語氣依然平穩得令人發指,“經由此法處理的人參,表面看起來與其他無異,接觸亦無妨,但是若用來煎湯,裏面的鸩毒便會慢慢溶進湯裏。從剩餘的湯汁來看,這參裏的鸩毒劑量不小,想來非一日之功。”
言下之意,韓氏有孕未久,既然周夫人不可能平白給個無名宮人送這麽貴重的東西,那麽鸩毒就只能是在周夫人手裏時灌進去的了。
周夫人驟然明白,原來這個韓氏不明不白的死,與自己有着莫大的牽連。
怪不得,天子盛怒之下竟會動用廷尉。
只是,你也偏心太過了。死的是趙俨祗的孩子,可世昌難道便不是你的孩子麽。
周夫人開口時語氣冷淡,她越過顧偃,直接對趙景說道:“陛下,東西是妾的不假。可妾身邊這麽多人,陛下憑什麽以為事情是妾做下的?”
如果沒有別的證據,周夫人就是不認賬,別人也沒辦法拿她怎樣。可是趙景不這麽覺得,他是打定主意要把事情追究個水落石出。
趙景冷笑:“夫人心腸狠毒,朕一向知曉。可是阿元的孩子甚至未出世,他又能礙着你什麽!你怎麽忍得下心!一屍兩命!”
這回周夫人真心叫屈,她心想,就算她真的有這個心,這麽容易被人看穿的殺人手法她也斷然不會用的。
可趙景顯然不這麽想,此時的他根本沒耐心也沒精力跟周夫人耗着:“卿莫非以為朕真的不知你毒殺陳婕妤的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