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7
“卿莫非以為朕真的不知你毒殺陳婕妤的事嗎!”
此語一出,舉座皆驚。周夫人當即變了臉色。
當年陳婕妤之死确是她的手筆,但她真正想殺的其實是趙俨祗,任是長了眼睛的都看得出皇帝對趙俨祗的寵愛與期冀,對所有有心人來說,趙俨祗簡直是全民公敵。
只是這麽多年過去了,當年的痕跡她早處理幹淨了,她一直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卻不知趙景心裏還有這麽一本賬。
“陳婕妤之死确是妾所為,那樁事,妾便認下也無妨;只不過這個宮人與妾無關,妾卻不會亂認罪名!”
“狡辯!”趙景把面前的幾案拍得山響,離得最近的一只錯金博山爐搖搖欲墜,晃得周夫人莫名心慌,“卿不認亦無妨。朕自不擅長此事;但自有長于此道的,朕會叫他好好問問夫人!”
周夫人幾乎要落下淚來。她與他少年夫妻,雖不是明媒正娶,卻好歹也相伴三十年;她還為他生育兩子一女,這所有的情分原都抵不過趙俨祗一個未出世的孩子。
昭和皇後已薨十年,他心心念念的,依然全是她。
只有她是朱砂痣,她們全是蚊子血;只有她的孩子才是天子的心頭肉,別人的孩子,他都不在意。
周夫人面色慘白委頓在地,一時間只覺生無可戀。
這個時候,趙世昌扶住母親,大聲說道:“父親!那支參是我送的,母親什麽都不知道!”
這可真是一聲驚雷平地起,比剛才趙景的那雷還響,可見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古人誠不欺我。
趙景審視地盯着這個被他忽視多年的莽撞兒子;趙俨祗新仇舊恨湧上心頭再上眉頭,終于露出了自得知韓氏被害死後的第一個憤怒的表情;而周夫人則仿佛被什麽驚醒般,猛地掙了起來。
“世昌!你胡說什麽!”
趙世昌跪下來給周夫人磕了個頭。“母親,世昌不孝,連累母親。”然後又對趙景施了一禮,“事情是臣做下的,男子漢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鸩毒是臣喂的,參是臣送來的。臣想,這參放着就算韓氏不吃,趙俨祗說不定也會吃,誰死了都好。母親從不注意她的東西,她什麽都不知道。”
趙景心裏信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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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夫人迅速平靜下來,冷冷問道:“世昌,你是怎麽知道這些的?”
趙世昌驚住。
周夫人冷靜地對趙景說:“陛下,妾認。韓氏就是妾毒殺的,陛下按律治吧。”
這麽簡單粗暴的謀害方式,想想也知道是誰的手筆——周夫人雖然不是什麽老狐貍,但自問經歷了後宮傾軋這些年,不是白活的。就算她有心毒殺韓氏,又怎麽會用這麽後患無窮的辦法。
什麽叫做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
偏偏那個人是她的兒子,她自當無條件保護他,就算搭上身家性命,那又如何?
她的兒子不聰明,不乖巧,沖動莽撞,從小就被趙俨祗甩出八條街,但是,那也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呢。
她的兒子,不為丈夫所喜,只有由她給予無盡的關愛;她的夫君眼裏從來只有昭和皇後母子,又怎麽會看到天資并不出衆的趙世昌曾如何努力地想要得到父親的關注與疼愛。
他如今只不過是發洩了一下壓抑了多年的委屈與不甘,難道就要為此斷送一生麽?
趙世昌哭鬧争辯,最後被周夫人打了一巴掌才算罷休。趙景大手一揮,疲憊地下了結論:“夫人周氏謀害皇嗣,黜為庶人。遷居永巷,永不得出。”
周夫人長出了一口氣,含笑款款施了一禮:“妾謝過陛下。”
趙景突然覺得眼睛有點刺痛。周夫人從豆蔻年華就跟着他,他還依稀記得那時的周夫人純粹的笑靥如花。如今一切都不複當年模樣,是什麽讓當初的天真少女變成了如今的狠毒婦人?又是什麽,在自己宣布她的一生再無出路時,讓她的眼裏露出了他從未見過的感激?
所有人,都會嘆息,韶華不為少年留。此為宿命,無人幸免。
當夜,趙景拖着病體,破天荒地去永巷看望了已是庶人的周氏。
拜這場風波所賜,趙景終于想起他還有個一把年紀沒封王的兒子,于是迅速把趙世昌封為濟北王,打發他去了封國。
趙世昌想把母親一起帶走,奈何周氏重罪加身,此念實為虛妄。趙景破例讓他離京前去見了周氏一次,算是對他母子最後的恩典。
那日趙世昌在母親面前長跪不起,哭泣不止。周夫人又哭又笑,對兒子說了許多許多話,直到趙世昌啓程的那一刻。趙世昌最後對母親叩首三次,實在得把前額都撞破了,周氏把兒子扶抱起來,在他耳邊說:“世昌,你不夠聰明,唯有從此以後,不要相信任何人。兒啊,好好活下去,永遠也別回來啦。”
當晚,周夫人負罪自盡。
周夫人終于成為往事,然而趙景心裏卻實在不是滋味。
午夜夢回,他總能看見周氏最後的凄厲的笑容,以及她怨怼的詛咒。
她說,趙景,你心裏只有常惠,所以她年壽不永;你只疼常惠的兒子,所以他如履薄冰。
她說,趙景,你從不肯看看阿辛,看看世昌,你從來不記得,他們也是你的兒子。
她說,趙景,趙俨祗無法承受你那樣多的愛,你若不信,盡可看着,他不會幸福。
以前不會,以後不會,永遠不會。
趙景驚醒,出了一身冷汗。他滿腦子都是周夫人臨死前猙獰的模樣,惡毒的詛咒,不停地說:“你最鐘愛的兒子,他永遠都不會幸福。”
趙景終于被人扒開了胸腔,挖出了心事。仿佛是句詛咒,他的身體迅速衰弱下去。
皇帝陛下短時間內經歷了大喜大悲,病情驟然加重。一時間廣明宮中人仰馬翻,亂成了一鍋粥。在這當口,自然沒人有閑心追問,愚笨如趙世昌,是如何知道在人參中以精妙的手法摻入鸩毒的?
九月,代王趙辛、齊王趙孝成并燕王趙襄奉召回京。趙俨祗終于又一次見到了他闊別多年的兄長們。
代王趙辛是趙世昌的同母兄,可以想見對趙俨祗不會有好臉色;齊王趙孝成是徐夫人子,徐夫人早逝,徐家向來低調,他本人愛好吃喝嫖賭詩詞歌賦甚至得道修仙等一切活動就是不愛好幹正事,對他多年不曾見過的太子弟弟态度說不上熱絡但也不能說不好,趙俨祗倒是覺得他這位兄長開口飄渺閉口神游總之渾身上下散發着濃郁的不靠譜的氣息;燕王趙襄生母李姬尚在,只是年老無寵,如果不是有這麽個兒子估計皇帝陛下連她是誰都不會記得了。趙襄對趙俨祗倒是很不錯,笑容可掬噓寒問暖,行為舉止進退得當,既沒失了君臣禮數,又不礙兄弟情分。
趙景病重之際趙俨祗已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成長起來,仿佛昨日他還靠在父親懷中撒嬌,今天便可獨擋一面,諸般事宜也能做的像模像樣了。父親病着自然由他應付兄長,洗塵谒見家宴安置樣樣妥當,雖然晚上回宮時趙俨祗已經累得像攤爛泥臉也笑得僵了,但即使用最挑剔的眼光來看也不得不說趙俨祗的君王氣度已初現端倪。
太子妃年紀小,熬不住,謝清心疼幼妹,讓她早早睡了。平安被他打發去給趙俨祗溫水暖床,自己則在書房等趙俨祗。趙俨祗最近添了個毛病:不管這一天有多忙,多晚回宮,也得在睡前見着謝清跟他絮叨一番,要不這一夜他就睡不好覺。好在謝清加冠後一直住在太子宮中,不然他這毛病還真不怎麽好操作。謝清對他一向縱容,因此也就每日在書房等他回來說說話才會就寝。
靜谧的秋夜已不聞蟲鳴,唯有落葉無聲。趙俨祗帶着一身酒氣走進小小的書房時,暖爐上溫着一盅熱湯,謝清面前攤着卷書簡,手撐着額角,已經睡着了。
他突然就卻步了。這美人小憩的畫面撞在他心裏實在美好無匹,熨帖無比,仿佛他一個動作,一個腳步,就會破壞了什麽似的。謝清沒束好的一縷頭發不聽話地從缁布冠中跑了出來,軟軟垂在額前,半遮着他俊美無俦的臉龐。趙俨祗眼裏濃郁的溫情不受控制般傾瀉而出,他解了外氅,抱進溫熱的懷裏,又站在自己書房前緩了好久,唯恐帶了一絲寒氣進去。
他輕手輕腳地走到謝清身邊,把暖熱的大氅披在他身上,心情雀躍而不安。
然後謝清就驚醒了。
他看着少年依舊保持着給他披衣的動作,突然就笑了,十分老成地拍了拍趙俨祗的手,喟嘆道:“阿元長大了。”
謝清的手溫度恰好,趙俨祗卻覺得手上被謝清碰過的地方火燒般的燙,一直燒到了臉上。他回想着謝清那句誇贊,覺得從那話裏聽出了十足的“吾家有兒初長成”的意味,心裏頗有那麽點不是滋味,立刻就帶在了臉上。謝清以為他是像所有的那個年紀的少年一樣,不喜歡被人當成孩子對待,于是笑得更開心了。
趙俨祗見謝清笑得開心,自己也沒來由地高興了許多。他剛想像平常一樣同謝清絮叨今天發生的一堆破事,卻想起今天實在有點晚了,而且謝清等自己已經等得睡着了,于是硬生生地止住了傾訴的欲望,改為說了句:“時候不早了,懷芳睡吧。”
謝清吃驚,挑眉:“哦?”
趙俨祗似乎被人看出了心思般覺得有些不自在,幹咳了一聲,解釋道:“沒什麽,今天太累了,我來看看你,就好。”說完自覺這話實在有點暧昧,于是不自在地轉過目光,匆匆起身準備出門。
“殿下披了衣服再出門,當心着涼。”謝清卻沒覺得什麽,他溫和地笑着叮囑,把身上披了好久的外氅遞給趙俨祗。
趙俨祗聽話地接過外氅,卻一臉神游天外的表情。謝清以為他是真累了,也沒有在意,只叫他趕緊休息。唯有抱着尚有餘溫的大氅的趙俨祗心裏知道,他懷裏抱着的這件物事,便是十四歲的少年所懂得給予的,最鄭重亦是最壓抑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