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5
“先生覺得,阿元資質如何?”
天子已經問到了自己頭上,顧慎行再也無法裝聾作啞。沉吟半晌,顧慎行斟詞酌句答道:“聰明睿達,美玉堪琢。”
趙景一副正合吾意的表情,接着問道:“那先生以為,阿元比朕少時如何?”
既然開了口,便說到底也無妨。顧慎行笑眯眯地看着皇帝陛下,仿佛他們只是閑來無事,喝喝茶,聊聊天,“陛下要臣說真話?”
“自然!請先生暢所欲言。”
“唔,那陛下莫氣。”顧慎行一臉十足促狹的笑容,狐貍般地觑着趙景,“臣以為,廣陵王比起陛下年少時,資質不遜于君,唯歷練不足爾。”
“哦?”不遜恐怕多半有強過的意思。趙景常日裏蹙着的眉目終于綻開了一個笑容。“那麽這幾天還得勞先生費心操持一下,有件急事:趁着二月未過,朕要趕緊給阿元加冠。”
景和八年二月下旬,廣陵王趙俨祗行冠禮。
三月,廣陵王開府,搬出廣明宮。皇帝陛下憐其年幼,特許留京,暫且不必回封地。
五月,冊封廣陵王趙俨祗為太子,即日入朝聽政。謝相長子謝清年少才高,召為博士。
至此,自趙景繼位便一直空着的儲君之位,終于塵埃落定。
緊接着,朝堂上出了件比今上立太子更加轟動的事:空了這些年的大司馬之位終于有主了——多年不問政事的顧家家主顧慎行重回廟堂,複職大司馬,領尚書事。
不得不說,比起趙俨祗得為儲君,顧慎行重新出山對觊觎太子位的各位來說,明顯是個更大的打擊。敏銳的人立刻發現,太子地位如若不穩,皇帝陛下怕是不會罷休——太子太傅位居三公,握兵權掌中朝,太子但凡不太作死,地位穩如磐石指日可待。無外家可恃又如何,顧家本已不可小觑,何況如今,顧慎行回來了。
顧慎行不問世事近三十年。但這朝堂上的老臣工都還記得,顧慎行當年為大司馬時,固然低調謙恭和柔溫潤。但是,沒有人真的傻到不知道低調和柔并不能讓三軍效死,四夷賓服。
皇帝陛下這邊如意算盤打得風生水起,那邊的正主趙俨祗卻有點撂挑子的想法。入朝聽政,起早貪黑,如何不辛苦?就算沒朝會,也一樣得起早貪黑跟着父親學習如何理政。太子殿下堅持了沒三天,便熬得眼底一片烏青;想跟父親撒個嬌休息兩日,卻被趙景劈頭蓋臉一頓痛斥駁了個底掉。然後皇帝陛下表示除非山無棱江水為竭,否則不論刮風下雨頭疼腦熱,你就是爬也得爬到朝堂上來。
養尊處優這些年的趙俨祗并不明白一向疼愛自己的父親為什麽一下變得如此嚴厲,內心實在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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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清長了顆七竅玲珑心倒是看得比誰都通透。他老早就看出依照皇帝陛下那個差別對待的尿性,趙俨祗往後要是不在權力之巅小命八成不保,他那些個兄長哪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哪個都把他當眼中釘肉中刺。當然,還有個齊王趙孝成天性仁厚是個異類,他要是榮登大寶倒是會善待兄弟。可問題是齊王年紀輕輕避世避得比起當年的顧慎行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并且常年處于一種欲乘風歸去的狀态;他要是當了皇帝,這大周的江山估計也差不多該易主了。
謝清心裏明白卻不肯跟趙俨祗多說;他總覺得阿元還是個孩子,孩子純淨的小心靈不該碰這些烏七八糟的破事。因此看着趙俨祗迫于父親淫威心不甘情不願地每天入朝聽政,辦事效率比混日子強不到哪去,謝清急在心裏也只能哄騙他點有的沒的,然後自己默默地上一邊糟心去。
八月,博士謝清才幹殊絕,堪為大用,擢升為大中大夫。
自此,謝清也過上了每天起早貪黑入朝議事的生活。而趙俨祗也很快開了竅,做事比以前痛快多了,大有長進,帝心甚慰。
誰也沒看見顧慎行暗地裏志得意滿笑得像只老狐貍。所以說,姜還是老的辣,打蛇還得打七寸。
冬雪初降時,趙俨祗迎來了他十三歲生辰。緊接着,趙俨祗大婚的事被提上日程。
在趙景對趙俨祗提到要給他娶妻時,趙俨祗的頭腦有一瞬間地空白,而後才下意識地準備反駁,卻發現自己根本說話都是結巴的。“父,父,父”了半天也沒說出第二個字,然後趙景大手一揮,把他轟了出去。
終身大事,父母之命。何況生死攸關,趙景怎麽會容他有反駁的餘地。
趙俨祗不知怎麽就想起自己八歲那年,父親抱着他,開玩笑地問他想不想要他身邊的那個漂亮宮女做侍妾。他問父親什麽叫做侍妾,父親很“純潔”地告訴他,不出意外的話,那是個會和他過一輩子的人。他偏着頭想了想,說,那阿元要娶阿清。
所有的人都笑出了眼淚,慘遭“調戲”的謝清好笑而又尴尬。
雪後初晴,太陽光照在白雪地上刺目得很,趙俨祗猝不及防幾乎要流下眼淚。他想,被這光刺上一下,心裏還真是難過。
“殿下放心,天子定會為殿下選一位才貌雙全的名門淑女。”趙俨祗沒得到哭訴的機會,被顧慎行一句話堵住了嘴。“殿下行了冠禮,便是成人,此時完婚也不能硬說早了。”
這條路也堵死了。
趙俨祗抱着一絲希望,指望太陽能從西邊出來,先生能勸父親收回成命,因此雖然心裏已經恨得癢癢了,卻還定力十足地保持了個哀哀的表情看着顧慎行。顧慎行卻說完了這話,閉目養神起來。
謝清溫言勸道:“先生說得沒有錯,殿下大了,是該早點成婚。”
趙俨祗對成婚這件事請沒來由的抵觸和理不清的不甘在謝清開口規勸的時候仿佛找到了一個宣洩的出口,而落寞與酸楚卻又仿佛放大了無數倍。他說不上是什麽滋味,總之,趙俨祗在聽完謝清這話後,心裏更難受了。他冷冷地問謝清:“阿清也是這樣想?”
趙俨祗從小便跟謝清好,最混賬的時候也沒用上過這幅語氣,謝清不由愣住了。
“殿下,”在一旁裝聾作啞的顧慎行開了口,卻說得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一樁事,“大中大夫未有過失,殿下直呼其名,可也太不尊重了些。殿下與大中大夫君臣有別,就算殿下為君不肯叫聲謝大夫,也該稱表字。”
趙俨祗一下想要質問謝清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麽,一下想要辯解自己對謝清絕沒半分不尊重的意思,被顧慎行一攪合,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趙俨祗頗為沮喪地覺得,今天的黃歷上一定寫着“不宜說話”。
他這邊低落着,謝清卻已經理清了思路開始給他陳述起自己認為他可以接受的利害關系:“殿下沒有母族可以依仗,所以妻族就尤為重要。殿下早一天完婚,地位便能早一點穩固。”
“我又不想當太子!”趙俨祗今天總算說出了第一句完整的話,“我才不在意地位穩不穩固,誰愛當,拿去好了!”
“胡鬧!”顧慎行嚴厲地呵斥了一句,趙俨祗的氣焰頓時沒那麽嚣張了,“太子是你說不做就不做的嗎?誰教你說的這種話?無君無父!”
“怎麽?覺着委屈?”顧慎行冷笑,“阿元,今上百年之後,你若不能榮登大寶。你那幾位好兄長絕不會容你多活一天。到時候你再到地下說這不知天高地厚的話去吧!”
“先生!”謝清顧不得禮節忙忙打斷他的話,“阿元還小,先生對他說這些做什麽?”
“小?上寵他太過,才寵成如今這個樣子,你就別忙縱着他了。”平日裏總是和風細雨的顧慎行嚴厲起來氣勢奪人,“天子為什麽給他加冠?加冠之後便是成人,便可議政,他也沒有別的選擇!大周不需要一個孩子氣的儲君,更不可能有一個孩子氣的帝王!”
謝清嘆了口氣,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絕不可能停下了。他只好接過顧慎行的話,循循善誘道:“天子寵你太過,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謝清停了停,“天子怕他百年之後一旦你的某位兄長即位會對你,恩,不利,立你為太子實在是為你着想。可你也得争氣不是?要不這大好的江山該當如何?”
趙俨祗何等聰明,就算這些年被父親和謝清過度保護,也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利害關系。他咬着嘴不說話,其實心裏大半已經妥協了。生在帝王家,骨肉傾軋本是平常,這樣的故事他聽得從來不少。
“殿下既然明白了,便不要心不甘情不願了。你只有保住自己,才能護着身邊的人。”顧慎行瞟了一眼謝清,給趙俨祗添了最後一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