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4
這樣的誓言好像對于幼小的趙俨祗來說太過貴重,聽過之後,他呈現出一副完全吓呆了的樣子。不管怎麽說,從那以後趙俨祗乖了不少,見到找麻煩的人基本繞着走,別人非要糾纏他,他也大多不理。至于打架這種事情,則再沒有發生過。
五年的時間,幼童脫胎換骨皇家威儀初現端倪,而昔日的少年,身上漸漸綻放出無法掩蓋的風華。
但,也足夠繁重的國事壓垮曾春秋鼎盛的君王。
趙景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他愈發焦急,他怕不能江山永固,怕不能四海歸心,怕自己等不到心愛的兒子長大,最怕一旦自己龍馭賓天,趙俨祗那幾個餓狼般的兄長會容不下這孩子。
好在現在暫時還不用擔心這個問題,還有時間未雨綢缪。
趙俨祗別的兄長年紀都大了,各自待在各自封地,一年也難得回來一趟;而趙世昌作為趙景最不喜歡的兒子,直到十二歲時封王的事情也沒提上日程——而看皇帝陛下的意思,是打算把這事遺忘到底了——趙世昌本人則抱着破罐破摔的心态,大有跟父親最喜歡的兒子趙俨祗死磕到底的趨勢,整個廣明宮的人都知道他倆不論是面子還是裏子都過不去。
在趙俨祗茁壯成長成為一個看起來具有一切美好品質且頭腦聰慧處事得體霸氣外露的陽光少年的同時,趙世昌則在母親的溺愛與父親的忽視下,在頭腦簡單的道路上策馬狂奔,并添加了自作聰明、心理陰暗等等不良屬性。
可以想見,在如此強烈的對比下,皇帝陛下對趙世昌的不喜歡發展到厭惡的程度指日可待。
就連趙世昌的伴讀,謝清的弟弟謝沅都私下裏跟趙俨祗更加親密。
謝沅入宮的這些年跟謝清的感情越來越親厚,順理成章地,也跟趙俨祗私交不錯。三人無事的時候也會一塊讀讀雜書談談心,說說閑話逗逗嘴,說不上有多熱絡,也算稱得上君子之交淡如水。
真正讓謝沅變成趙俨祗好友的是這麽一件事。
謝清年滿十六時,謝家準備為他行冠禮。冠禮一向在二月舉行,因此上元節過後,謝清便一直在忙相關事務,沒怎麽來宮裏。
趙俨祗知道這是人一生中的大事,所以盡管有諸多不滿,卻要自恃懂事,一個字都沒有說。
但是大家都知道,某種情緒經常憋在心裏得不到舒緩,通常是要壞事的。
某次閑聊的時候謝沅說起他的青梅竹馬,禦史大夫路之遠的千金,溫良賢淑兼貌美如花,趙俨祗不知怎地,就追問了一句“可有阿清好看?”謝沅愣住,思索了半天,才不甚情願地老實告知趙俨祗沒有。趙俨祗也有點愣,謝沅就岔開話題,含蓄地表示路家女公子的笄禮自己非常想去參加,但苦于路大夫似乎對自己好感有限,搞不好自己到時候只能偷偷去看一眼。說到這裏謝沅頗為沮喪,而趙俨祗若有所思心不在焉,談話也就就此結束了。
蔔筮得知,二月上旬便有吉日。謝家并不準備為謝清大肆操辦,先時甚至打算草草了事,大賓、贊者、有司都是随意選的,直到顧慎行親自上門,要求做謝清冠禮的大賓,謝家才臨時抱佛腳,算是認真操持了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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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如此,謝清的冠禮也只能勉強算得上是中規中矩。
不過謝清不怎麽在意——為他加冠取字的是他最敬仰的先生,這就足夠令他滿足了。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始加缁布冠。
“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再加皮弁。
“以歲之正,以月之令。鹹加爾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黃老無疆,受天之慶。”三加爵弁。
三加完畢,謝清轉去拜見謝夫人。他對生母的印象其實已經非常淡薄了,但是成年之禮她未能得見,謝清心裏依舊有點不是滋味。何況謝夫人待他一向冷淡,一切都是按流程走,實在冰冷得很。此時他隐隐覺得,如果拜得是阿元的傅母,那他倒還期待得多。
見過謝夫人,顧先生為謝清取字。先生說,君子當常懷美德,常念先賢,以“懷芳”為表字,望卿時時牢記,日日自勉。至此,謝清才模模糊糊地覺得,仿佛自己有什麽東西,已經不一樣了。那是種沒法說出的感覺,就好像……他想,此後他終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将阿元護在身後了。
就在此刻,賓客席間的騷亂打斷了謝清的神思。有人慌亂走動,有人驚聲呼喚,在一片混亂中,謝清敏銳地捕捉到了謝沅的驚叫:“俨祗!”
這禮是走不下去了。受冠者與大賓一前一後奔向賓客席,就見趙俨祗摔倒在地上兀自愣怔,謝沅委頓在他身邊看來也吓的不輕,而且,左臂被一把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匕首劃了道不淺的傷口。
出了這麽大的亂子,趙俨祗被迫“暴露”。他看着謝清驚愕的面孔和謝沅臂上的傷口,明白自己忍了這許多年沒闖禍如今終于攢了一票大的,難得內疚地低下了頭。
謝丞相見今上最愛的幼子憑空出現在自己家裏還差點被“刺殺”,立刻頭大了三圈。事到如今謝家自然是沒心情再為個不受寵的庶子舉行冠禮了,謝相立刻入宮請罪,管家遣散了為數不多的賓客,顧先生将三個孩子一并帶入廣明宮中。
皇帝陛下大發雷霆,當即将趙俨祗私自出宮這種膽大包天的行為痛斥一通,并将他身邊“玩忽職守”的人罰了個遍。至于謝家父子,雖然趙景對他們各有各的不滿,但畢竟謝沅救了趙俨祗一命,還為此受了傷;畢竟他還希望以後謝家能站在趙俨祗身後。因此,賞罰分明的皇帝陛下依然壓着心中的怒火,好言安撫了謝相,并大力褒獎了謝沅一番。
“阿清,對不起……”
趙俨祗和謝清一同被關在書房,由顧慎行親自看守,看來一向溺愛幼子的皇帝陛下這回是動了真怒。兩人老老實實地抄寫聖賢書,不敢有絲毫懈怠。
謝清觀察了一下,發現先生在遠處喝茶,并沒注意他們,才小聲責怪他道:“你怎麽這麽大膽,私自跑出來連個人都不帶,這萬一出事可怎麽是好!”
趙俨祗眨眨眼:“那天阿沅跟我說,以後那個路家女公子的笄禮,他一定要去觀禮。我覺得很有道理,阿清的冠禮我也該去看看。”趙俨祗想了想,發現自己沒理清其中的邏輯,又補了一句:“而且這麽多天沒見阿清,我想你了。”
謝清默然。覺得自己這些日子以來實在是忽略了趙俨祗,有些內疚:“阿元,對不起,是我思慮不周。我保證,以後再忙都會把放在第一位,可你也得保證,以後再不做這麽危險的事。”
“阿清,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搞砸了你的冠禮,一生就只有一次啊。”趙俨祗越說越內疚得無以複加,而,意外得到了謝清這樣的保證,少年心裏又莫名有幾分竊喜。
趙俨祗這些年雖然人品威儀風度一樣不缺地出落得人模狗樣,早熟得令人發指,但是在親近的人面前,還脫不了從前最原始的本質——愛哭。尤其是,每當謝清語氣稍微嚴厲一點時,趙俨祗都會在第一時間紅了眼眶。
深感自己剛才有點嚴肅的謝清馬上放緩了語氣安慰趙俨祗。他真心實意地對趙俨祗說:“反正主要的儀式都走完了,有先生為我加冠,我就滿足了。你要是為了這個內疚,那可實在不必。”頓了頓,謝清俏皮地眨了眨眼:“就是給大賓報酬的那一段沒走成,先生的布和肉可都給你折騰沒啦。”
趙俨祗看着謝清這一瞬間的神采飛揚,不知為什麽,覺得臉有點發燙。他忙低下頭去繼續抄書,過了半晌,方悶悶地問道:“那,不說我偷跑出去的事,我去看你,你開心嗎?”
趙俨祗問完就覺得有點沒來由的惴惴不安,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鬼使神差地問上這樣一句話。心裏好像有片散不開的濃霧,那裏有什麽東西,他怎麽都看不清。
謝清揉了揉他的頭發,好脾氣地笑了:“阿元,我當然高興。”
和風吹散霧霭,趙俨祗覺得,那裏大概是什麽可以期待的東西。
深夜,天子诏顧慎行密談。
“朕不過最近身體不好,便有人蠢蠢欲動了。”趙景憂心忡忡,“朕在時他們尚且容不下朕的兒子,等朕百年之後,非有人要把阿元生吞活剝不可!到了下面,朕可如何去見阿惠。”
趙景面色憔悴,神情焦躁。顯然又有一件煩心事提上日程,對他本來就不好的身體來說并不是什麽好消息。然而天子家事,無論如何輪不到外人插嘴。即使是先皇莫逆今上帝師,也,依舊是外人。
仿佛下了什麽大大的決心,趙景盯着顧慎行的眼,不禁向前挪了挪席子,問了這樣一句話:“先生覺得,阿元資質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