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章節
前。
嗅覺忠誠如騎士,他聞到香草的氣息流竄進他的身體。
他再次陷入淺眠。
直到奧利弗來之前他都在淺眠中。
奧利弗走進病床,丹尼聽到了他的腳步聲。那一連串的腳步聲非常奧利弗,世界若如森林與草地,那便是薄霧未散去時有蹄動物踏過的痕跡。
奧利弗在他的病床前坐下來。
丹尼蜷縮在淺而通透的夢境中,聞到豌豆苗味和海灘的鹹味。
奧利弗就在他的身邊,他一如既往得是秋天的沙發和毯子、冬天的火爐和幹柴。丹尼并不需要馬上和他打招呼,奧利弗不會因他的懶散而離開,他通常不緊不慢,耐心相當于擁有八條小狗的小鎮老人。
丹尼從夢境中走出來,他睜開眼睛,眨了兩下,面對天花板。
黑色的世界依舊寧靜。他曾見到光明,但不畏懼重回黑暗。觸覺與嗅覺是騎士與劍,他擁有它們二十六年,熟悉并信任其無可比拟的忠誠。
奧利弗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稍微離得有點兒遠。丹尼聞不到他的味道,但他聽得見衣服摩擦的聲音。聽覺不會欺瞞,它是盾牌和騎槍。
“hi,奧利弗。”丹尼說。
“丹尼。”奧利弗說,他的聲音聽起來稍微有點兒疲憊。
“你剛從歐洲回來?”丹尼問。
“兩個小時前,我剛下飛機,過關再加上路上堵車。”
“你的聲音聽起來很辛苦。”
“我在倫敦中轉,差點弄丢了行李。”
在這之後,他們又聊了瑞茲、紐約天氣、最近的電影……奧利弗沒有詢問手術的詳情,丹尼因此感到輕松。之前他和很多來看他的人解釋過這場手術,重複多遍的解釋讓人疲憊。
“現在你能感到傷口嗎?”奧利弗問。
“傷口還在恢複中,稍微有點兒痛,再加上一點輕微的頭痛。但散步沒問題,如果你想去的話。”
“你最好還是躺着,等明天出院之後,你可以随時聯系我。我剛把手上的活結了,這段時間我每天都沒事,你能随時給我打電話。瑞茲當然也有空,我來之前問過他了。”奧利弗說,他的笑話并不好笑,不過因為說起來很認真,聽起來讓人心情不錯。
丹尼笑了笑:“我很高興瑞茲先生有空見我,我對他百忙中抽空見我表示感謝。”
他停頓了一會兒,移動了一下身體,将頭轉向奧利弗坐的那邊:“奧利弗,抱歉我沒告訴你我是周四做手術。”
奧利弗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像是很感激丹尼提到了這個問題:“說實話我在法蘭克福聽到你已經做了手術吓了一跳。當晚我想了很久,最後發現就算我在也沒有什麽作用。好在你現在安然無恙。”
“什麽都和以前一樣。”丹尼從床上坐起來,奧利弗連忙把枕頭墊到他的身後。
“現在的情況好極了。”奧利弗說,“弗雷告訴我你做完手術的消息時,我在擔心最壞情況。”
“我安然無恙,周六依舊能夠和瑞茲一起玩。幫我謝謝弗雷的花和他的香草包。”
“我會告訴他,他會很高興你喜歡它們。抱歉我沒有帶任何禮物回來。”
“恰好我現在什麽都不需要。”
丹尼露出笑容,他喜歡和奧利弗聊天。之前來探望的人大多對他再次看不見的事實表示遺憾,他們會問問那個手術是不是能夠改進,他們會讓他別放棄希望。而奧利弗幾乎是個怪人,他從不提這些讓人有壓力的話題,他認為最好的情況是安然無恙。
丹尼拍拍奧利弗手臂,給了奧利弗一個擁抱。
奧利弗也抱住他,他的手臂将丹尼緊緊摟住,他看起來緊張得要命。
“感謝上帝你安然無恙。”奧利弗說。
丹尼聞到奧利弗的味道(令人舒服、溫暖但難以歸類的味道,丹尼無法分解它的組成,它似乎相當于老騎手的舊馬鞍和獵人的舊斧頭柄),他還聞到汗水和淡到幾乎無法捕捉的香水味。他把手插進奧利弗的頭發裏,揉亂他的頭發。
TBC
21.
第二天是一個雨天,丹尼把導盲杖和雨傘拿在手上,往醫院外走。
出了醫院,雨水打在傘上,模糊了他的聽覺。
空氣中都是雨水的味道,如同夢中的雲朵以及天空。
丹尼踩進水窪裏,他的鞋和襪子濕了,與之一起潮濕的當然還有他的褲腳。懸鈴木的樹葉落在他的雨傘上,他聽見“啪”的一聲。丹尼轉轉傘,繼續向前走。
從醫院回家只需步行十五分鐘,他熟悉這條路線。熟悉的道路不會讓他迷失,他可以緩慢地走回去,緩慢但穩定的。
原本他的出院時間是下午,勞瑞那時會來接他。今天早晨,醫生說一切指數正常,不會有其他的問題,于是丹尼從病床上起來,辦理出院的手續。他沒有通知勞瑞和任何人——獨自回家是他能輕松完成的事,即使是在雨天。至于輕微的頭痛,只要他不去想,就不會意識到它在那兒。
雨聲在沖刷他的記憶,所有記憶清晰而有條理地出現在腦海中。
他必須感謝這場手術:因為這場手術,他擁有了一天的視力,擁有了回顧前半生并向前展望的契機。
他是個盲人,曾經是以後也是。他在正常的學校讀書,通過了考試,完成了所有需要完成的項目——他并非與衆不同。
但他同時與衆不同——如果他可以像其他人一樣看見東西,他不會成為現在的丹尼·凡達森柯,他會成為另外一個人,過着不同的生活,擁有不同的故事。
然而看不見沒什麽不好。他不害怕黑暗和孤獨,他人所畏懼的黑暗是他習以為常的全部世界。
他實際上又很幸運,在視覺不存在的情況下,其他感官變得更為敏感。世界是同樣的世界,他将所缺少的視覺加諸其他所有感官之上。
丹尼握緊導盲杖,像需要長途旅行的旅人那般,打算起今後的行程。
他必須去找一份持久的工作,養活自己。過段時間他希望搬出去住,無論有沒有伴侶,他都需要先擁有屬于自己的家。他已成年多年,這是他必經的旅程。手術之前他一直在等待,等待可能會存在的奇跡。手術是森林和草原的交界區,他可以呆在森林裏避免去面對今後的一切,他在想,只需要一點視力,生活就會有所改變。如今森林已經離得很遠,他站在開闊的草原上,面對整個世界。在可以看得見的前路上,沒有奇跡、沒有奢望,他和以往沒分別,他必須走向一種新的、更為穩定的生活。
丹尼的傘碰到了低矮的樹枝,樹葉在他的傘面上劃過。他向旁邊讓了一步,踩到了落滿葉片的路面上。樹葉讓堅硬的地面變得柔軟。
丹尼想象到了一片鋪滿葉片的道路,道路是漂亮的筆直長矩形(關于遠近的透視他學過很多次,他也撫摸過凹凸不平的畫,但因為缺乏視覺,近大遠小對他來說沒有具體的概念)。
周圍充滿雨水打在葉片上氣味和一些腐爛的濕氣。
比起很多人他都是幸運的,他擁有家人,朋友,甚至還稍微擁有一只寵物狗。這一點讓他和他人沒有不同。問題僅僅在于,世界是由看得見的人所制造的,是為看得見的人所制造的,對于看不見的人來說,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
丹尼回憶起手術結束後的晚上和第二天上午他所看到的世界。在這兩天無數次的回憶後,他能夠肯定他看到的世界裏沒有顏色,刺痛他眼睛的東西被稱為光,而光對有視覺的動物來說代表希望。
影像是跳動而模糊的,他看到了胖胖的凡達森柯先生、瘦瘦的凡達森柯太太——他的父親和母親,他看到卷發的勞瑞、長發的瑪瑞——他的哥哥和妹妹,他看到戴着細框眼鏡的帕金斯醫生、同樣戴着細框眼鏡的埃文斯醫生——他的主治醫生和心理醫師,他看到短發的傑、鏡子中的丹尼·凡達森柯——他的好朋友和他自己。他甚至還看到了他最愛的電影。
他所獲得的這些如同二十年前的夢境,他感謝夢境的到來,也為夢境的遺失感到惋惜。
在黑暗到來的那一刻他感到孤獨。
盡管他盡量避免想起這種讓人不愉快的感受,但有的時候他無法避免它的到來——他也無法避免葉子落在雨傘上,無法避免雨水弄濕鞋襪。
孤獨是具體而真切的,它如同雲霧,湧入他的胸膛。雲霧通常安靜、不發出一點聲響,它擁有乖巧和令人不悅兩重屬性。
道路變得堅硬,丹尼離開了被落葉鋪滿的地面。現在他正路過的地方是籃球場——他熟悉這兒的位置。籃球場上沒有人,丹尼耳邊除了汽車的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