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翌日晨起,裴曉葵仍舊像從前一樣出了房門第一件事便是拿掃把。
雖說昨日梁舟遲同她講要她入他房裏去,不過她還總是幻想着,若是他見不到自己,說不定這件事便忘了。
然,事實證明,是她想多了。
梁舟遲今日難得醒的早,素日裏都是黑白颠倒的睡覺,已經不記得上次見着晨時的太陽是哪日。
今日他是被胃裏的灼燒感給疼醒的。
許是近日喝酒太多,昨日又不知吃了些什麽東西,一整夜都沒睡好,即便到了晨起,亦沒覺着哪裏松快,好像更嚴重了些。
他擰着眉頭自床榻上起身,而後聲聲喚着來人。
紅玉在門口聞聲匆匆過去,梁舟遲一見是她臉上立即改了顏色,“那個叫裴曉葵的呢,讓她過來!”
有些事,他可不能忘的,那丫頭看起來是表哥很喜歡的,表哥既然喜歡的,他非得插一手不可,總之就是要處處和那趙舒恒過不去,他才能痛快些。
紅玉眼色一怔,面上才堆起的笑意立即散落下去,嘴角朝下勾着,透着十分的不情願,卻又不敢太過發散,只能出了門去叫裴曉葵過來。
踏出房門時,遠遠瞧着她正背對着正房門口歸攏腳下的浮葉,看起來細致又認真。
紅玉有火沒地方撒,急步朝她走過來,一把奪過裴曉葵手裏的掃把甩在地上,嘴裏怼道:“還在這裝模作樣掃什麽地啊,裏頭少爺叫你呢!”
瞧着忽然橫在地上的掃把裴曉葵怔了一瞬,臉上閃過幾分不情願,“紅玉姐姐,我這地還沒掃完呢,你看,我本就是做這種粗活的,不如姐姐精細,不如姐姐替我跟少爺說說,我便不去了吧。”
若是真如她所說的那樣,紅玉怎能不樂意,可這也不她能說的算的,紅玉只當裴曉葵在這裏得了便宜還賣乖,“算了吧你,我可沒瞧出來你哪裏像是幹粗活的,若真是,哪能讓少爺點着名的要你,模樣好就是不一樣,周媽媽都高看你一眼,将你挑去照顧表少爺,這回咱們少爺也非要你伺候,這本事旁人可學不來。”
每句話每個字都透着酸意,酸的裴曉葵倒牙,此事難辦,如今連紅玉也得罪了,往後在這竹園,哪裏還能有好日子過。
同紅玉講再多沒什麽用處,除了酸她也撐不了什麽場,裴曉葵也懶得同她多費口舌,默不作聲的自地上扶起了掃把立在一旁,轉身入了正屋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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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一進屋,只聽那廂梁舟遲正打了一個重重的嗝出來,這聲響亮,裴曉葵的步伐不禁頓了一下。
入了內室,梁舟遲正岔着腿坐于榻上,兩只眉頭擰在一處,單手撫着自己肚子,寝衣松垮,系帶不嚴,露出胸前細上的一條肌理來,裴曉葵僅看了一眼便忙低下頭去。
“少爺。”裴曉葵輕喚了一聲。
“過來!”他眉頭輕皺,朝裴曉葵招了招手。
裴曉葵只得木讷的走過去。
才到了榻前,只見他一後一仰,衣袖在裴曉葵面前卷起一陣風,随後他指着自己腹上說道:“給我按按肚子,這會兒脹的厲害!”
“啊?”裴曉葵以為自己聽錯了,下意識的來了一句。
這讓梁舟遲有些惱,“啊什麽啊,耳朵聾了?我說讓你給我按按肚子!”
“哦。”裴曉葵這會聽清了,她抓了抓自己的下巴,随後手足無措的上前去,左手疊放在右手手背上,整個人朝前一傾,随之整個重心都集中在右掌上朝他壓去。
這一下是梁舟遲從未料到的,只覺着眼前有陰影罩下,随之便覺着腹上最為脆弱的地方受力甚重,他原本半眯起的眼皮一下子撐的像兩只夜裏的燈盞,嘴上發出“噗”的一聲,而後臉色漲的通紅。
原本只是覺着腹脹,這會兒又疼又脹。
他擡手一扒,将人扒到一邊去,随後艱難的撐起胳膊,五官因疼痛而擠在一起,斜着眼朝她重聲喝道:“你找死啊你!這麽用力按我!”
裴曉葵被他重力一扒,險些沒站穩,好在及時撫住身後的架子才不至于跌倒,“少爺,對不住啊,我不是有心的,一時用錯了力......”
“怎麽這麽笨,這麽點事兒都做不好,”梁舟遲捂着肚子有些氣急敗壞,轉而眼珠子一轉忽想到了什麽,指着裴曉葵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是不是因為我讓你過來侍候我的事兒懷恨在心?”
這他只說中了一半兒,的确是懷恨在心,十分不情願,卻并沒有有意針對他。
她搖頭連連否認,“不是的少爺,我真的不是有意的,要不您再躺下,這次我輕輕的!”
“我......”
“少爺!”——衛元的一聲長叫自門口傳來,正打斷了梁舟遲想要說的話。
“少爺,不好了,老爺朝這邊過來了!”衛元不知從哪裏跑來的,一臉的汗色。
“我爹來了,那又怎麽樣,他又不是老虎,怎麽把你怕成這樣。”梁舟遲朝衛元翻了個白眼。
“少爺您快躲躲吧,早上那錢大興錢老板找到府上來和老爺告狀,說您昨個兒将錢少爺給打了,還打的不輕,老爺這會兒過來要責問你呢!”
聞言梁舟遲面色無異,可是瞳孔微縮,這便是有些忌憚,倒是沒想到錢大興能告到府上來。
門口一道寒氣襲來,随之梁老爺大步踏入房中,一雙眼珠子似是正燃燒的火盆,視線微微朝下,裴曉葵正瞧見他手上還緊緊握着一條馬鞭,這是有備而來。
梁舟遲坐在那裏,先是瞧了他手裏的馬鞭,而後目光上移,正對上梁老爺的怒眼,不覺站起身來,因正站在腳榻上,所以視線投過去要高出梁老爺不少。
他光着腳踩在地上,才叫了一聲“爹”,随後便見梁老爺一巴掌甩在了他的臉上。
這一巴掌響亮又脆生,好似不帶半分容情,不帶半分偏錯的拍在梁舟遲的臉上,将一旁站着的裴曉葵和衛元皆吓了一個激靈。
裴曉葵肩膀微縮,身子有意朝架後偏了半寸,生怕一會兒梁老爺真發起火來連她也一起抽了。
聽說竹園裏的人因為梁舟遲的緣故幾乎都挨過打,裴曉葵之前因為離的遠才幸免。
這一巴掌下去,眼見了梁舟遲的臉上浮起一道清晰的巴掌印,挂在他冷白色的臉上十分突兀。
“你是不是将錢富給打了!”梁老爺手并未放下來,而是直指了梁舟遲的臉問道。
方才那一把掌将梁舟遲的臉扇的偏向一側,這會兒他回過頭來正對上梁老爺的指尖兒。
他沒有解釋什麽,之前明明想解釋的話全都咽了回去,只從牙關裏擠出了一個字,“是。”
音落,梁老爺二話不說揚起手中的鞭子便朝梁舟遲抽去,鞭子隔着薄薄的衣料打在身上,發出陣陣脆響,讓人聽了都覺着心驚肉跳。
這可将沒見過這般陣仗的裴曉葵吓的懵了,這會兒整個人都縮到了架子後,僅隔着架上的雕花镂空處朝外瞧看。
這個角度正能看到梁舟遲的側臉,只見他就直挺挺的站在那裏不躲也不閃,憑由梁老爺一鞭一鞭的抽在身上,雙眼直視前方,緊緊咬着牙,腮處因死命強忍而略微鼓起,帶着犟氣和恨意。梁老爺每一下都不落空,結結實實的打在身上,絲綢的料子經不起幾下,這會兒已經随着梁舟遲一起皮開肉綻,血色翻起。
衛元倒底不似裴曉葵,他忙自後邊來抱着梁老爺哭喊着求饒,“老爺別打了,可不能再打了,少爺今早起身子就不舒服,您別打了!您若是打,便打小的吧,小的皮糙肉厚不怕打!”
梁老爺一把将衛元踢開,随後一鞭子真就抽在衛元臉上,“你以為我能饒了你!整日跟着少爺一起不出好招!”
眼見着衛元都挨了打,裴曉葵趁着梁老爺這會兒看不見,整個人悄悄的自架子後緩緩蹲下,連大氣都不敢喘。
“你除了整日在外頭給我惹事生非你還能做什麽!你打錢富做什麽?你可知錢富現在正躺在家中連床都下不了?”梁老爺快要氣瘋了,指着梁舟遲破聲喊道,随後上去又是一鞭子。
“你當你家中有銀錢賠得起就肆無忌憚的在外面闖禍,哪日若真鬧出了人命,我第一個将你捆了送去給人抵命,我就當沒生你這個兒子!”
“你看看舒恒,舒恒現在在陳學究的府上做門生,你再瞧瞧你,生辰不過只差了一天,竟這般天差地別!”
梁老爺不提趙舒恒還好,一提起趙舒恒就像是觸了梁舟遲身上的某處機關。他将一直垂的眼皮擡起,眼中有隐約的紅意,只聽他歪起頭輕笑一聲,“終于肯說實話了是吧,你就是想要趙舒恒那樣的兒子是吧,其實我也一樣,我也不想要你這樣的爹。”
“對,趙舒恒千好萬好,可就一點不好,他根本不是你梁家的人!你沒那個福氣能生出那樣的兒子,就像是我,生來福薄才有你這樣的爹!”
“孽畜!”這句話激了梁老爺,他恨的咬牙,氣的臉漲,再次朝他甩了一巴掌過去。
梁老爺這會兒連指着他的手指尖兒都在抖,“你膽敢跟我這樣說話,你竟這般忤逆!”
衛元整個人吓的傻了,正不知該如何是好之間,只見裴曉葵蹲在架後朝她使了個眼色,衛元看懂了她的口型,木讷的點了點頭,而後悄悄跑出門去。
“我說錯了嗎?”梁舟遲眼睛更紅了,臉上挂着難看又別扭的笑意,步步逼近梁老爺,“我知道,自小你就不喜歡我,你嫌我調皮,你嫌我不讀書,你嫌我不是趙舒恒,你們所有人都嫌我不是趙舒恒!”
“爹,你告訴我,我明明是梁舟遲,為何處處您都要逼着我向趙舒恒看齊?難道我的身上就沒有半分可取之處嗎?難道唯有像他那樣知書懂禮會讀書才能入了您的心意嗎?”
這一番話他幾乎是低聲嘶吼出來的,額頭青筋鼓起,像是壓抑了許久的猛獸,終于發出那一聲怒吼,響于群山之巅。
父子兩個正僵持間,梁夫人匆匆趕來,見着這般場面吓壞了。
見着身上一道又一道血痕的梁舟遲,再一見不知何時被丢在地上的鞭子,梁夫的人心寸寸冷了下去,知道這會兒再勸什麽都沒有用處,只失望道:“兩父子非要鬧到這種田地才肯罷休嗎?”
梁老爺這會兒已經氣的頭昏腦脹,捂着心口慢慢朝後退去。
“老爺......”梁夫人忙将他扶住,見他臉色不好,忙朝外招呼人進來,“快來,将老爺扶回園子裏去!”
屋子裏一通手忙腳亂之後,梁老爺幾乎被人擡了出去。
梁舟遲的目光原本随着梁老爺,有幾分擔憂懊惱之色,卻在梁夫人轉過頭來看他的一瞬間迅速收斂回來。
他再次垂下眼睑不說話。
瞧着他身上的血色,梁夫人心疼的說不出話,強忍了眼淚上前,輕撫了他的臉頰道:“別怪你爹,他只是......他只是覺着你不該如此......”
“我去找郎中來。”梁夫人強咽了眼淚轉身離開。
這會兒房內只剩下梁舟遲和裴曉葵兩個,只不過梁舟遲早就将裴曉葵的存在忘了個幹淨。
他的目光掃在地上的鞭子上,一時憤意升騰,擡起拳頭來一拳擊在身側木架上。
木架正中的環扣吃了力自中間裂開,兩扇各散落開來,裴曉葵身前再沒了遮擋物,她抱着膝縮成了小小的一團,眼睜睜的看着自己暴露在梁舟遲眼底。
她目光緩緩上移,此時正對上梁舟遲布滿紅絲的雙眼。
梁舟遲惡名在外,方才目睹了那麽一場,眼下她心有些涼。
裴曉葵這般出現在梁舟遲的眼底讓他眼中閃過一絲意外,不過他很快便将這股意外壓了下去,轉而上去一把扯過她的手腕,将人從地上拎了起來,幾乎毫不費力。
裴曉葵不吃力,被他忽然拎起腳下有些不穩,在他身前轉了半個圈兒,若不是被他死死抓着,只怕這會兒人已經歪在了榻上。
梁舟遲這會兒似腦子不清醒,雙手捏住裴曉葵的雙肩,将人抵到了牆上,而後臉朝前湊過,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地道:“我為什麽不是趙舒恒?”
裴曉葵眼前罩下的是梁舟遲給的一片陰影,兩個人距離從未這般近過,裴曉葵亦從未這般仔細的瞧過他。
梁舟遲遠比她之前想的要俊秀的多,寬長的眼尾透着微紅,烏黑的瞳孔時有光亮在裏,此時他眼裏正倒映着她惶恐的神色,她亦看清了他眼底泛出的一抹傷懷之緒——那是曾被他掩的極好的,鮮于人察覺的東西。
裴曉葵腦子一陣空白,幾乎沒過腦子,下意識的同他講,“你為什麽要是趙舒恒?”
“你為什麽要是趙舒恒?”
“你為什麽要是趙舒恒?”
這句話一遍一遍在近乎狂暴的梁舟遲耳邊浮蕩,像是有一種特殊的力量,一下一下撫平了他心裏此時的斑駁。
“是啊,我為什麽要是他呢?”他眼底的暴躁一點一點的冷卻下來,最後他驚覺,似是從前,從來沒有人同他講過這樣的話......
他們人人只說他表哥好,只說他梁舟遲不如他,實際在心底,梁舟遲也是羨慕表哥的.......他也恨為何不能同表哥那般,卻從未有一人提及過,為何要成為表哥。
他手上的力道一點一點的松懈下來,而後垂了肩膀朝後退開,随後又重新回到榻上坐下,不禁失笑出聲,“竟是從一個小丫頭嘴裏能聽到這樣的話......”
“你出去吧。”他的尾音夾帶着一一抹輕嘆,還有些許釋然。
裴曉葵終于松了口氣,低着頭自榻邊行過,還未走過兩步,只聽他的聲音又自背後響起,“站住!”
他道。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2-01-05 22:32:11~2022-01-09 00:01:3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桌桌1個;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