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初雪
“怎麽了?”
如此大的動靜自然把裴尹驚醒, 他眼裏的睡意還未褪去,眉頭緊皺着。
俞安摸了摸被撞疼的頭頂,“可能……爆胎了。”
逐漸清醒, 裴尹望了一眼周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只有頭頂不斷閃爍的繁星, 證明他們不是陷入一個莫名其妙的黑洞。
他暗叫一聲糟糕,“是不是沒信號?”
俞安點點頭, “對。”
裴尹伸手打開車內的燈光,摸出儲物櫃的手電筒下了車。
風似野獸般咆哮, 在寂靜的夜顯得格外吓人。
他走到車後,蹲下來看, 一側的輪子已經完全癟平, 自我放棄式地停止了它的本職工作。
車上有備用輪胎,換胎這種事對裴尹來說,是輕車熟路的。
可等到大掌在角落摸不到工具時,他才猛然想起。
那天把工具借給別人之後,忘記拿回來了。
“那現在怎麽辦?”俞安裹着羽絨服,把自己包得緊緊的。
裴尹拿出手機想再試幾下,發現已經沒電自動關機了。
雪上加霜。
“先回車裏。”他說。
車門阻隔寒風,俞安把帽子拿下來, “抱歉,剛才沒信號的時候就應該和你說的。”
她有些懊惱。
“這事賴我,沒提前和你說。”
“嗯?”
“前面有個岔路口, 不太明顯, 你估計開過了。”裴尹說, “現在這裏是個無人區。”
“……無人區?”
俞安常常在網上看到一些新聞, 說誰誰誰誤入無人區之後便了無音訊。
他們,是不是也要曝屍荒野?
“不會的,”裴尹安慰她,“周六固定會有人過來巡邏,我們等個三四天應該能碰上。”
話雖這樣說,但裴尹也不是十足的樂觀。
後備箱的速食沒剩幾盒,估計撐不了他們兩個人三天的夥食。
着急也沒有用,手機沒電,車又動不了,俞安索性靠着車窗發呆。
無聊到數天上的星星,催眠效果跟在內心數羊有一拼,沒幾下她就頻繁地眨眼。
裴尹拍了拍後座:“後座給你睡,我去副駕駛。”
他從車內跨到副駕駛,将靠背調低,就這麽躺睡着。
俞安也沒好到哪裏去。
後座雖然寬敞,可俞安個子高,腿完全伸不開,只能勉強蜷縮着。
後背咯到手機,她摸出來,沉思間試圖打緊急電話。
只不過摁了好幾下屏幕都沒有亮起。
沒電了。
自暴自棄般地把手機往身後一丢,俞安擡眼,發覺裴尹已經再次閉上眼,他似乎很累,雙手抱着胳膊,從俞安的角度看,只能看到一個側臉。
呼吸放緩,狹小的車內空間,彼此的心跳聲交織着,分不清是誰的。
渾身酸痛地醒來,俞安扭了扭脖子,感到自己落枕了。
裴尹已經不在車上,天光大亮間,俞安才看清他們處在一個什麽樣的環境裏。
看不到盡頭的平地,他們像無垠大海上的孤舟,東南西北都沒有參照物。
裴尹在遠處抽煙。
聽見俞安的腳步聲,他蹲下來将煙頭掐滅。
“你餓不餓,車上有面包。”
“不餓。”
俞安拍了拍他:“你以前誤入過這個無人區嗎?”
“有過一次。”
“怎麽出去的?”
“繞了好幾個方向,誤打誤撞就出去了。”
俞安剛想說要不我們也試試,可轉念又想到,他們的車現在根本動不了。
“這趟西闌環線走的值。”裴尹說。
“怎麽說?”
“大大小小的危險全試了個遍,臨門一腳,就碰見死神了。多稀奇。”
“……”
不知道的還以為裴尹在內涵她。
兩人想了好幾種辦法,試圖自救,可到了最後,驚覺貿然走動不如和車一起待在原地,至少安全這方面,能有點保障。
他們用石頭在地上擺出大大的“SOS”,又在車頂挂了紅布,除此之外,便只剩下等待了。
晚上,俞安坐在後備箱慢吞吞地将自熱米飯吃完,走出去的時候發現裴尹竟坐在車頂上。
“怎麽上去的?”
裴尹指了指敞開的車門,“要上來嗎?”
“……我不會。”
他朝她伸出手:“我拉你。”
俞安抿了抿唇,艱難地踩着車門,右手遞給裴尹。
在這一瞬,裴尹大掌收攏,另一只手去扶她的背,幾乎是這樣将她抱上來。
一陣天旋地轉,上到車頂俞安才發現,似乎比下面看着還要高。
她搖搖欲墜地坐穩。
萬籁寂靜,頭頂的星空不斷閃爍着,銀河劃過,點亮了黑色的天幕。
裴尹盤着腿,雙手向後撐,百般無聊地看着俞安的後腦勺。
“講個故事吧俞小姐?”
俞安雙手環抱着膝蓋,“想聽什麽故事。”
“你為什麽一個人來西闌?”
俞安眨了下眼,回頭看他:“我有病。”
笑意止住,裴尹坐直身子,“怎麽還罵自己?”
“是真的,”俞安牽了牽唇,“醫生說我有情感冷漠症,讓我出來旅行調節情緒。”
“是不是挺逗的,這個病要不是我得了,我都沒有聽說過。”
裴尹:“怎麽會得這個病?”
“……”
這個問題,江醫生也曾問過類似的。
那個時候俞安不願意講,因為她覺得那些腐爛的回憶,沒有說出來的價值。
不知道是西闌的空氣太好,還是星河美麗,又或者僅僅是問她的人是裴尹,俞安破天荒的,想告訴他。
“十五歲那年,我媽出軌了。”
俞安語氣淡淡的:“她出軌就算了,還被出軌對象的老婆發現,對方叫了一群人,當衆羞辱我媽,逼得她最後跳樓自殺。”
“你爸爸呢?”
“我爸這個人,控制欲很強,偏執得有些變态,他愛我媽媽好像超過愛自己。我覺得我媽應該就是受不了他才會自暴自棄地出軌。知道我媽跳樓那天,他就在房間裏,手裏拿着一把刀。”
“我放學回家看到的時候,整個人都傻了。又害怕又想上去阻止他。”
俞志想自殺,這是俞安那時候的第一反應。
她跑過去,在距離他一米的地方停下,求着他,讓他把刀丢掉。
俞志嘴裏一直念叨着,他要去找媽媽了,讓俞安一個人在家裏乖乖的。
“我說,”俞安喉嚨有些發澀,“爸爸你為什麽不愛我呢?”
就因為她僅僅只是他用來拴住媽媽的工具嗎?
“但後來可能是怕吓到我,他還是沒忍心在我面前直接自殺,”俞安說,“只是之後的某一天早晨,我看見他閉着眼,靜靜地躺在自己的床上,手邊捏着安眠藥的瓶子。”
爸爸還是去找媽媽了。
“那小姨呢?”裴尹問,“她是怎麽回事?”
俞安吸了吸鼻子,“其實我可以算是我小姨帶大的。”
父母從來都不想管她,只顧自己自由享樂。
就連名字都是小姨給她取的,希望她一輩子平平安安。
“當年我家出了那樣的事,流言蜚語滿天飛,小姨夫是個很強勢的人,他不想他們一家再和我有什麽牽扯,就讓小姨以後別再管我了。”
“小姨很愛我,可是她也很懦弱。”
她不敢反抗常常家暴她的小姨夫,就真的把她一個人丢在清州,舉家搬到了隔壁市。
“其實他們這麽做也沒有錯,誰會願意自己惹上一身麻煩,”俞安仰頭看了看天,聲音很輕:“只是我自己過不去,我不願意相信從小到大比媽媽還疼愛我的小姨,會真的抛棄我。”
“從那以後,我就不願意相信任何人了。”
誰說父母一定是愛孩子的,俞安的父母就不是,爸爸是偏執狂,媽媽是自由主義者,出生在這樣的家庭裏,結局似乎注定是支離破碎的。
而視她如己出的小姨也不願意站在自己身邊。連親情都沒辦法讓人相信,又有什麽感情是長久的。
“江醫生曾經問我過去發生過什麽讓我情緒起伏大的事,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不知道這是不是我得病的原因。”
“李舒晴就是因為這個欺負你?”
“……她,不全是,一半一半吧。”不知道想到什麽,俞安的眸子黯了黯,“反正那會被同學們孤立了,很正常。”
“所以從十五歲到現在,你都是一個人生活的?”
“嗯。”
“從清州來到北京,也是因為這個?”
“嗯,”俞安開始用食指在車頂無聊地畫圈圈,“其實我也不喜歡北京,但它離清州遠,我能暫時将那些煩心事放到一旁,說難聽點,就是逃避吧。”
“……”
裴尹滾了滾喉結,伸出手,想要撫摸俞安那看起來柔軟的頭發。
她突然回頭,裴尹把手放下,聽到她說:“可是我還是不快樂。”
她的生活依舊沒有變好,過去帶給她的陰影太大,導致內心總有一道過不去的坎。
獨自生活了好幾年,萬家燈火裏,竟沒有一盞屬于她。
從前的上司說她一點人情味都沒有,可俞安已經逐漸不知道了,不知道鮮活的感情,究竟是怎樣的。
裴尹目光灼灼,眼神裏染上認真,仔細看,還有一點點……心疼。
他說:“俞安,世界上有意義的事情很多,是你自我封閉不願意去嘗試。”
“……”她垂眸。
他又說:“可你選擇來西闌,就已經邁出第一步了。就像你和你小姨說的,這是你要過的新生活。所以不要妄自菲薄,你在向前走了。”
“……你和我說這些聽着還挺不習慣的。”
“怎麽,非要我‘調戲’你才得勁?”裴尹笑着戲谑她,還特意在“調戲”兩個字停了停。
俞安将下巴靠在膝蓋上,小聲反駁:“阿文說的,你愛調戲人。”
裴尹哼笑一聲,望着頭頂的星,忽而說了一句:“你信星座嗎?”
俞安:“不信。”
裴尹:“忘了,你這姑娘什麽都不信。”
俞安:“……”
裴尹:“你是什麽座?”
俞安:“獅子座。”
裴尹擡了擡下巴,示意她看向空中的某一處,“那個,是獅子座星,它說你接下來一切都會順利,未來會快快樂樂的。”
俞安找了半天,也沒找到他說的星系,嘀咕着:“真的假的,我不信。”
裴尹戳了戳她的肩膀,俞安回頭,看見面前的男人挂着那抹熟悉的笑,含笑間又有一絲小小的邀功。
“不信星座,那信我呗。”
“……”
“我說,會實現。”
寒風凜凜,叨擾着耳。
俞安出神地看着他,視線聚焦在他那雙眸子裏,星河反射,倒映出點點微光。
四目相對間,她的心猛烈地跳動。
她有些啞然,有些拘謹,又有些摸不着頭腦。那常常因為他而跳動的心,到底是為什麽?
俞安只是無言地看着他,直到眉眼染上點點白。
裴尹伸出手,在空中抓了一下,他将視線放遠,前方黑夜裏,是如柳絮般紛紛揚揚。
“俞安,回頭。”
俞安聽話的回頭,下一瞬,她聽見裴尹說:“下雪了。”
今年西闌的,第一場雪。
作者有話說:
好浪漫啊(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