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交換
清州是一座南方小城, 聽大人們講,最近一次下雪,在三十年前。
如今全球氣候變暖, 即便是冬天,清州也頂多只會下霜, 從未再下過雪。
如果北京有什麽最值得俞安留戀的, 她會說,是雪。來到這的第一個冬天, 她看了她人生中第一場雪。
那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夜晚,她從兼職的奶茶店出來, 走到路邊的站牌等公交。
擡頭看向路燈時,發覺暖黃的光下, 開始飄灑雪白的微粒。
她從來沒有見過雪, 以至于在那一刻,很久都沒再起過漣漪的內心,變得有些雀躍。
她不等公交了,沿着馬路,茕茕孑立,走了整整五條街。
小雪落在肩頭,眉眼。
俞安望着無盡的黑夜,畫面不真實得仿佛在做夢。
他們如同誤入天堂的死亡人, 蜷縮在一方的車頂,目光所及是最後一場勝景。
俞安呢喃着:“雪山。”
可這漫無邊際的黑夜,連方向都找不到, 又何來雪山。
裴尹的煙瘾犯了, 他從口袋裏摸出打火機, 點了幾下卻沒點着。
他輕啧了一聲, 重新收回口袋裏。
“冷嗎?”
俞安搖搖頭:“還好。”
“要不要回車裏?”
“不想。”
俞安學着他把手撐到身後,“交換故事。”
“什麽?”
“禮尚往來,你也要講一個你的故事。”
很公平。
裴尹拍了拍手上的灰塵,“行。想聽什麽?”
俞安想了幾秒:“也講講你的十五歲。”
講講那個叛逆反骨,會同人打架的十五歲的裴尹。
“成。”裴尹爽快答應。
雪依舊是小雪。
“我妹是在6歲那年,才被我爸媽發現有自閉症的。”裴尹緩緩開口,“他們工作忙,我妹小時候都是爺爺奶奶帶,爺爺奶奶不懂,以為妹妹只是不太愛講話。”
“這件事來的猝不及防,家裏人都亂了陣腳。那年我剛好初三,也快上高中了。”
俞安在心裏小算了一下,裴尹和他妹妹似乎相差八歲。
看了一眼沉默不語的俞安,裴尹繼續說:“我爸媽忙的焦頭爛額顧不上我,索性把我送到外婆外公那,在海城。”
“海城?”俞安秀眉微擰,“那不就在清州隔壁嗎?”
她記得那時候小姨一家,搬去的就是海城。
“是清州隔壁。”
俞安“哦”了一聲,“然後呢?”
“然後,就是不理解他們,以為把愛全給妹妹了,又碰上叛逆期,自己偷偷學着抽煙喝酒,情緒不太好的時候和同學鬧矛盾,也會打架。”
“那你成績一定很差。”俞安毫不留情。
清州那個省份的考試難度大,試題刁鑽,她想到自己當初拼死拼活地為了離開清州而讀書,沒有下十成的專注度,是很難考出去的。
裴尹笑了一下,“這倒沒有。”
“嗯?”
“腦子好吧,幹了那麽多混賬事,成績還是遙遙領先。”
“……”好欠打。
“上高三的時候,我爸要從北京來看我。我挺煩的,不想見到他,就讓他別來。”
說到這,裴尹停頓了一下,手慢慢握成拳,好像在極力隐忍着什麽。
他語氣艱難,聲音沙啞:“他為什麽不聽我的話。”
無厘頭的一句,把俞安弄懵了。
她剛想問,裴尹又說:“我爸還是來了,在從海城機場到外公外婆家那段路,他……出了車禍。”
“什——”
“當場死亡。”
“……”
雪落滿肩頭,俞安擡手掃了掃。
她第一次看見裴尹流露出這種類似于……懊悔的情緒。
“你知道客棧為什麽叫玫瑰客棧嗎?”
“你不是說你媽媽喜歡……”
“嗯,她喜歡玫瑰。”愣了下,又說,“也可能只是,喜歡我爸為她種的玫瑰。”
裴嵩和尹欣是在西闌相遇的,裴嵩對尹欣一見鐘情,不久便開始展開強烈的追求。
尹欣一開始并不喜歡裴嵩,當年的裴嵩就是個毛頭小子,做事沖動,完全不在尹欣的擇偶标準內。
被他追的煩了,她便故意為難他,說:“如果你能在西闌為我種一片玫瑰花田,我就和你交往。”
誰都知道西闌的氣候和土壤,最不适合種的,便是玫瑰。
但裴嵩不氣餒,失敗了再來,反複無數次,最後一株一株地悉心栽培,竟真讓他種了一整片。
在遍地鮮紅的花田裏,尹欣答應了裴嵩的追求。
“高考考回北京以後,我甚至不敢面對我媽,她會怎麽想?這個不乖的混賬兒子,害死了她唯一的愛人。”
“……”
“我媽看見我的第一眼,就抱着我哭。她說我怎麽瘦了,是不是沒有好好吃飯。”
裴尹揉了揉發酸的腿,換了個姿勢坐着,“每句話都在關心我,沒有責怪。那時候我才知道,他們并不是把愛全部分給了妹妹,只是他們有他們生活中的無奈。”
“所以你就長大了?”
裴尹瞥了她一眼,“長大哪裏是一瞬間的。”
從那以後,裴尹開始學着照顧妹妹,照顧媽媽。家裏只剩下他一個男人了,他要撐起這片天。
“你那天說,鳳凰涅槃浴火會疼,可是咬咬牙,不就過來了?”
他說得輕松,但俞安知道,哪有這麽容易。
“我寧願當只小青鳥。”
裴尹嗤笑一聲,嗆了她一句:“膽小鬼啊俞安。”
“……”
“所以,誰的故事更精彩?”
“我怎麽知道。”
況且這兩個故事明顯不是什麽好故事,也不知道裴尹哪裏來的心情評價。
“怎麽說我這也算獨一份,還沒對別人講過,應該要高點?”
肩膀若有似無地蹭在一起,俞安淡聲道:“我也沒同別人講過。”
“……那咱還挺有默契。”
雪下得有些大了,車頂逐漸堆積了均勻的一層。
兩人的肩上頭上,都落滿了雪。
“下去了,不然要着涼。”裴尹說完,自己踩着車門跳下去。
俞安進退兩難,看着無處落腳的車門,不知道如何是好。
“下來,我接住你。”
俞安深吸一口氣,右手扶住車門的頂端,輕輕一躍,本想借着裴尹的力踩到地上,哪知跳下以後,撲了裴尹滿懷。
是一個實打實的擁抱,俞安環抱着他的脖子,感受到他強有力的手臂,攬着自己的腰。
發絲撫到面上,癢癢的,裴尹垂下眼眸:“想抱多久?”
聲音在耳邊想起,呼吸拂過,清晰到仿佛貼着唇低語。
俞安放開他,拉了拉自己的衣服,答非所問:“衣服濕了,有紙巾嗎?”
“去車上。”
進入車內,暖意撲面而來。
俞安将沾滿雪水的羽絨服脫掉,抽了幾張紙巾擦頭發。
夜逐漸變深,氣溫也在不斷下降。
擦完頭發,俞安重新從行李箱翻出一件幹淨的外套裹上,沒忍住打了幾個噴嚏。
裴尹的身體素質倒是好得多,淋了雪,除了手腳有些冰涼以外,并沒有其他不适感。
他看了一眼鼻尖通紅的俞安,不禁有些擔憂她會因此感冒。
跨到駕駛座,裴尹将車子啓動,開了一會暖氣,直到俞安的身子暖起來。
他稍微放下心,問她:“餓不餓,後面還有速食。”
俞安恹恹地搖頭:“沒什麽胃口。”
後半夜,雪下得越來越大,俞安蜷縮在後座,不斷發抖。許是她翻身的動靜過于大,直接把副駕駛的裴尹吵醒。
他轉頭看見俞安眼睛閉着,小臉上毫無血色,沒忍住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額頭。
滾燙。
“俞安。”裴尹拍了拍她想把人叫醒,“你發燒了。”
俞安迷迷糊糊醒來,難受得眼睛都睜不開。她咽了咽口水,喉嚨刺痛得像被用刀子割過一般。
裴尹再次回到後座。
他把俞安扶起來,扯過後窗臺的毯子蓋到她身上,又取了中控臺的礦泉水,遞到她嘴邊。
“張口。”
俞安順從地張開嘴,裴尹小心翼翼地,将水一口一口地往裏渡。
接着拍了拍她的背:“好點沒?”
俞安搖搖頭,猛咳了幾聲,眼角沁出生理性淚水,眼眶瞬間變得通紅。
她拉緊身上的毯子,艱難得吐出兩個字:“好冷。”
裴尹雙眉輕蹙,即便俞安全身包裹着厚重的衣物,她的手仍在顫抖,裴尹不禁扯過來,将她的雙手攏在自己寬厚的大掌裏。
俞安微眯着眼,目不轉睛地盯着男人骨節分明的手,他的手心是滾燙的,似乎連帶着她都變暖了不少。
“裴尹,”她笑了一下,也不知怎麽的,說了一句:“你的手好好看。”
“還沒燒糊塗呢?”
俞安沒再講話了,老老實實地蹭着他手心裏的溫度。
夜裏反反複複的,俞安睡得并不好。
天亮時,她醒過來,看見一旁的裴尹還閉着眼,視線往下,兩人的手依舊握在一起。
眉心微動,俞安盯着手發呆,內心被撕扯開,似乎有一處變得柔軟。
她轉頭望向窗外,經過一整夜,大雪已經洋洋灑灑地覆蓋了整個地面,車窗也是朦胧的。
俞安抽出一只手,把窗戶降下了些,雪花灑進來,飄到她的臉上,冰冰涼涼的。
感到舒服許多,她更加肆無忌憚,摸了一把雪水,而後将手心貼到臉上,寒得她直發抖。
這一抖把裴尹驚醒,他一睜眼便看見俞安不怕死的在玩雪,咬咬牙,簡直想敲她腦袋。
裴尹俯身過去把車窗關上。
俞安下意識回頭,近在咫尺的臉把她吓了一跳。她往後仰,身後已是座位最邊緣,退無可退。
她推了推,“你……離我遠點,要傳染了。”
“知道感冒了還敢開窗?”
太近了。
俞安不自在的扭頭。
裴尹依舊目光沉沉地盯着她,此刻的他并沒有那些旖旎的小心思,只是恨鐵不成鋼,又有些生氣。
直到看見俞安耳根變紅,他才反應過來現在的姿勢有多暧昧。
低笑一聲,裴尹擡手,碰了碰俞安的額頭,語氣悠悠的:“怎麽……更燙了?”
作者有話說:
裴老板照顧人真的很有經驗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