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降香樓的老鸨是個上了些年紀的女人,她見墨長樞走了之後便叩響了明月的房門。
明月當然還活着。
她披上了一件披風,側過身子看着窗外的天。
“墨公子可說了什麽?可有對你有什麽不滿意的?要知道,他從不來樓裏,我只怕若惹他不如意了,顧堡主那邊也不好交代。”
明月輕輕地笑了幾聲,說道:“媽媽放心,墨公子并非來查看樓裏生意的,他只是閑得悶了,來找我說說話。”
“那便好了,那便好了……”
“媽媽你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會兒。”
“好,你呆着,呆着……”
門被從外面帶上了,樓梯上傳來老鸨下樓的聲音,明月幽幽地嘆了口氣,說道:“閣下既然來了,便不要隐藏了,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斷然是逃不過沾衣樓殺手的,我現在苦悶得很,你若不急着交差,不如出來陪我聊聊天。”
房間的角落裏閃出了一個墨黑色的人影,他漸漸走到了燭火下,昏暗的燭光照出了一張尤顯稚氣的娃娃臉。
墨白。
他一身墨黑色的夜行衣,神情已不複白天做店小二時的單純可愛,那雙烏黑的眼睛裏勾出了冷漠和深沉,緊抿着的嘴唇,收緊的下巴,這一切都使他這看上去天真無邪的一張臉變得異常的詭異。
明月看着他微微有些發怔,繼而彎唇笑了笑,說道:“原來除了那墨長樞,沾衣樓還有這樣俊的人,我還以為你們做殺手的都應該長得兇神惡煞一些,你這張臉若是走在外面,該惹多少閨中少女暗動芳心。”
墨白淺淺地皺了眉,聲音有些冰冷的僵硬,說道:“不要說我的臉。”
明月楞了一下,轉而發現自己是戳到對方的痛處了,便肆無忌憚地笑道:“絕了!沾衣樓果然不俗,能養出墨長樞那樣的怪胎,也不少你這樣的——”
“你若是只想說這些廢話,我不奉陪。”
“哎……”明月止了笑意,嘆道,“我都快死了,你也不肯聽我唠叨幾句嗎?我這一輩子本就不是活給自己的,處處受人牽制,早些年被那些道貌岸然的人污了清白,又被賣到這窯子裏,想着或許這樣多少能擺脫他們了,可他們仍然找上門來,我心知此事做了定然瞞不過墨公子那樣聰明的人,卻還是義無反顧地做了。”
明月停了一會兒,手指蕩過窗前盛放的曼陀羅華,苦笑道:“我也就只剩下一條命了,本想着自己了結了,卻不想此事竟驚動了沾衣樓,那位大人千算萬算都算不到這一步吧,我若是見到他,必然要告訴他,‘你在和一個很聰明又很恐怖的人博弈,這場棋你雖布了局,贏家卻未必是你’。”
墨白目光閃動,半晌才說道:“你若不是請沾衣樓去殺蘇九離,他不會讓你死。”
明月撥動着手中的花,說道:“原來蘇先生竟是動不得的。”
“五年前江陵雲中坊樂師‘林芝’,三年前洛陽富商‘李同達’,兩年前洛陽木葉坊琴師‘尤江慚’,一年前‘孤帆一劍’獨孤帆。”
明月聽着墨白機械地報出的一系列人名和時間,微微發怔,說道:“這些都是死在沾衣樓手裏的人。難道他們都曾買兇要蘇先生的命?”
墨白微微點了一下頭,然後說道:“這些人都是他親自出手料理的。”
明月苦笑了幾聲,說道:“我竟當不起他親自動手。”
墨白盯着明月的笑,然後緩緩說道:“真正想要蘇九離的命的人,也不是你。”
明月嘆了口氣,轉而望向窗外的明月,她眼神明亮,竟似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明,“謝謝你陪我說了這麽久的話,我已很久沒有這樣安安靜靜地說過話了。”
墨白沒有動。
明月便吟唱了起來,聲音婉轉凄楚,也不知在吟誰的相思,唱誰的癡情。
“數聲鶗鴂,又報芳菲歇。惜春更把殘紅折。雨輕風色暴,梅子青時節。永豐柳,無人盡日花飛雪。
莫把幺弦撥,怨極弦能說。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夜過也、東方未白孤燈滅。”
“你動手吧。”
清晨。
雷府。
蘇九離提着在早市上買到的早點晃晃悠悠地回了房間,結果一開門便看見那個每次都讓他頭疼不已的人正霸占着他的床。
蘇九離将早點放到了桌上,并沒有像往常那樣調侃幾句,而是倒了杯茶水,緩緩說道:“我聽說,降香樓的明月姑娘昨晚死了。”
墨長樞雙臂枕在腦後,閉着眼睛似在養神,聽到蘇九離的話之後只是微微勾起了唇角,說道:“我走的時候,她可還好端端地活着,阿蘇你可莫要将這辣手摧花的罪責怪到我頭上,我冤枉極了。”
蘇九離轉着手中的茶杯,慢條斯理地說道:“據說,屍體旁邊有一株盛放的白色曼陀羅華,很多人說是有人看不慣降香樓生意這麽紅火,買兇殺了明月。”
墨長樞笑了笑,說道:“這聽起來倒是合情合理,可惜那明月姑娘了,沐子兮本想讓她來套我的話,卻不想她卻死在沾衣樓手裏了,沐姑娘怕是要傷心一陣子了。”
“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
墨長樞緩緩睜開了雙眼,盯着床頂的紗幔,半晌才說道:“阿蘇何出此言?”
蘇九離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漫步走到了床邊,然後在床檐處坐下,盯着墨長樞似笑非笑地臉,說道:“因為你是沾衣樓主。”
因為你是沾衣樓主。
墨長樞緩緩地坐了起來,靠在床欄上,笑着看向蘇九離,說道:“你幾時開始懷疑的?”
蘇九離說道:“我還不算太笨,從江湖盛傳你自沾衣樓手下全身而退時,我就已開始懷疑了。沾衣樓成立三十五年還未見失敗過一次,而你僅憑我這把埋骨刀和‘陌上花開’就擊退五位殺手,實在有些說不過去。更何況,除了在沈白衣面前死了的那一位殺手,其他四位也只是江湖上有傳言,卻并未有誰親眼目睹過你和他們的厮殺,我不得不覺得這從一開始就是你放出來的煙霧彈了。”
墨長樞笑着聽完蘇九離的話,然後猛然上身前傾吻上了蘇九離的嘴唇,只輕輕一咬沒有深入,蘇九離急忙退開,墨長樞卻在他逃離前舔了一下他的薄唇,笑道:“阿蘇,你實在是太聰明,太合我口味了,我真想現在就馬上‘吃’了你。”
蘇九離退開了一個自認為安全的距離,臉上已漫上了一絲潮紅,他抹了一下嘴唇,嘆道:“原來堂堂的沾衣樓主竟是個無賴流氓,這要讓那些死在沾衣樓手裏的人情何以堪。”
“他們早已作古了,我們如何又礙着他們什麽事了。”
蘇九離斜睨了他一眼,說道:“那明月呢,是不是那日在柳樹下和你說話的店小二殺的?我記得他應該叫做——”
“墨白。”墨長樞懶懶地靠在床欄上,伸手拉過蘇九離的手,借機揩了不少油,“沾衣樓左護法,司樓內人員調動,任務調度,還有樓主安全。你以後會經常看見他出現在我身邊的。”
蘇九離嘴角抽了抽,說道:“這可當真是苦了他了。”
墨長樞摸着蘇九離手上的肌膚,眯着眼笑道:“他樂意着呢,跟着這麽風流倜傥年少多金的樓主,他指不定平時躲在哪裏偷樂呢。”
是偷着哭吧,蘇九離心裏暗道。
蘇九離抽回了自己的手,屋裏靜了半晌,蘇九離才忽然像想起了什麽似的說道:“那批镖銀!鬼絲劫走的那批镖銀應該是要請沾衣樓殺杜明吧?”
“你竟連這層都想到了。”
蘇九離說道:“我卻不明白,你為何不接?據我所知,沾衣樓可是一向嗜錢如命,只要給得起銀子,一切都好說。”
墨長樞擡眼看向蘇九離,眼中深藏着算計的笑意,說道:“沾衣樓做得是人命的買賣,只能賺不能賠。鬼絲拿着我的錢來請我去殺人,這賠本的買賣我為什麽要做?”
蘇九離微微睜大了雙眼,驚道:“福威镖局那批镖銀,是沾衣樓的?”
“不錯。銀子要運到洛陽,我自然不能自己駕着馬車運過去。”
蘇九離目光閃了閃,說道:“沾衣樓成立已三十五年,前一任樓主是誰?”
“顧千秋。”
墨長樞看着蘇九離有些愕然的表情,笑着去捏了捏他的臉,繼續說道:“沒錯,就是顧千秋,顧長桢的爹,枕雲堡的上一任堡主,是他一手創立了沾衣樓,目的當然不是為了殺人,而是——”
“銀子。”蘇九離接了口,說道,“他當然是為了銀子。枕雲堡不缺明面上的銀子,以枕雲堡和皇家的關系,這批暗中的銀子恐怕是給當時還沒當上皇帝的太子司鴻杉準備的。而如今只怕是要給他充入國庫的吧。”
墨長樞盯着蘇九離笑了笑,說道:“阿蘇果然聰明。只是這沾衣樓與顧長桢一丁點兒關系都沒有,顧千秋扔到我手裏,就是想将沾衣樓和枕雲堡的關系撇清,免得日後生變,連累了顧家百年基業。”
蘇九離哼了一聲,說道:“枕雲堡可是有先祖皇帝禦賜的丹書鐵券在手裏,無論什麽時候,只要不謀反叛逆,司鴻杉都奈何不了的,顧長桢這堡主注定會當得極為順遂,又有什麽可怕的。”
墨長樞眼睛亮了亮,笑道:“阿蘇,你莫不是在為我鳴不平?”
“你想多了。”蘇九離哼笑了一聲,轉而問道,“我只有最後一問,那明月卻是誰出的錢請得沾衣樓?”
墨長樞搖了搖頭,說道:“沒人要她的命,是她自己作繭自縛。”
蘇九離疑道:“這從何說起?”
墨長樞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在床沿上,說道:“日前墨白告訴我,降香樓的明月姑娘出五萬兩黃金要你的性命,我沒答應。”
蘇九離楞了一下,繼而挪揄道:“五萬兩黃金?我這條命倒是夠貴的。只是沾衣樓向來嗜錢如命,這麽一大筆黃金擺在眼前,難道沾衣樓主竟全然不為所動?”
墨長樞忽而深深地望向蘇九離,說道:“你想聽真話?”
蘇九離沒有接話,墨長樞便笑了,他湊到了蘇九離的身邊,一手攬過他的腰,在他耳邊說道:“若放在平時,五萬兩黃金自然足夠讓我親自出馬去取那倒黴蛋的首級了,但是墨白知道,若有人出錢要你的命,這價錢便是開得再高我也不會接,甚至我會親手去了結了這敢出價的人。”
“五萬兩黃金固然是好,但若與你比起來,那也不過就是一個數字而已。”
“誰敢動你,我定會讓他後悔生到這個世上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