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鳳簫吟笑了笑,說道:“你若是道聽途說來的,那就本算不得數的,你知道,南陽城裏哪一天都有人在嚼舌根。”
蘇九離卻沒有理她,而是徑自說道:“你十五歲自洛陽流落金陵,是秦淮笙歌樓的老鸨将你收養,她也算得上是個人物,也不逼你做紅倌,只是讓你日日在船坊間唱些小曲兒,你當時名為芸兒,在秦淮一帶也算聲名遠揚,據說十一年前你認識了一位路過的富商,他為你贖了身,帶你到了南陽,你便開始在賭坊謀差事,直到六年前被他引薦入勝玉坊,才正式做起了這老板娘。”
“這位富商,只怕就是十一年前偶然間自金陵路過的杜明吧。”
鳳簫吟臉上籠上了一層冷霜,她幹笑了幾聲,說道:“先生這道聽途說來的八卦倒是有模有樣,卻不知是從哪個市井小飯那裏聽來的?”
“你錯了。知道這些的是枕雲堡,我當然是自薛永安薛主事那裏聽來的。”
鳳簫吟怔了一怔,繼而緩了緩臉色,苦笑了幾聲,她這幾聲笑卻透着些無可奈何,又帶着些了悟,只聽得人心裏愁腸百結,無處發洩。
鳳簫吟說道:“枕雲堡在江湖勢力龐大,我早該想到,顧堡主既然肯答應讓我做勝玉坊的老板,便應該早就将我的背景身份查的一清二楚了。雖然沒人敢說,但是他墨長樞确實算得上是正經的枕雲堡二當家的身份,這些小事他自然想查便查到了。”
她說這話時眼中有些酸楚,蘇九離看在眼裏,半晌才緩緩說道:“長樞那日說,你必是哭過整晚的,想來杜明的突然離世對你來說實在是一件傷心事,你若不是過于傷心,又怎會流露出這種表情?”
鳳簫吟幽幽地嘆了口氣,說道:“你又怎知,他曾經待我是怎樣的好?若你也經歷過那般暗無天日,雖日日笙歌卻心若浮萍的日子,也會希望有那麽一個人可以給些溫暖的。杜大哥并不似那些喜歡贖歌女回府做侍妾的富商,他為我贖了身便将我帶到南陽,教會了我很多東西,又讓我在賭坊謀差事,教我各種賭具與賭法,他還教我下棋,他的棋真是下得極好,我贏不了他,他也不讓我,他說,‘總有一日你會發現這個江湖是不公平的,如果你軟弱無能,早晚會被風浪掀過成為遺留在原地的泡沫。’”
她這話娓娓道來,溫柔得惹人憐惜,神情卻是帶着些痛楚,蘇九離看着她的表情,忽然覺得自己心裏也多了份難以言明的痛楚。
這份痛楚來得有些突然,他只是看着這樣的鳳簫吟,忽然便想到了自己,想到了曾為他的性命奔波于大江南北只為尋找一棵九微樹的墨長樞。
良人已逝,世間又哪有什麽事比這更讓人傷心落淚的呢。所以鳳簫吟講着講着便又不自覺的流下了淚,淚珠就像斷了線的珍珠自她的臉頰邊劃過。
即使是在落淚的時候,鳳簫吟依舊很優雅,很美,她不抽噎不出聲,只是安靜地坐在那裏,任由淚珠滾落,打濕了一片衣裳。
“他去了,又有誰會比我更難過呢。”
蘇九離嘆了口氣,說道:“鳳老板節哀。”
鳳簫吟拿出了巾帕将臉上的淚痕拭去,自嘲地笑了笑,說道:“其實,我原也沒這麽難過的,只是說出來才覺得,已傷心太久了,竟有些麻木了。”
蘇九離揣磨着她的話,問道:“你昨日卻為何不說?”
鳳簫吟将巾帕卷入手中,手指絞動着,笑道:“蘇先生,我可不比墨公子,我是個極怕麻煩的人,杜大哥他才剛過世,你們便尋上門來,讓我着實有些惶恐不安。你也知道,于我一個女人家而言,身處江湖,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她說這話時雙眼迷蒙,因為剛剛流過淚眼角還帶着些未被拭去的淚痕,蘇九離便盯着她的眼,搖了搖頭,說道:“鳳老板,你還是未說實話。”
鳳簫吟微怔,說道:“我說的句句是真,你既已知道我認識杜大哥,我又何必繼續騙你呢?”
蘇九離說道:“你這六年從未見過杜莊主?”
鳳簫吟不假思索地說道:“沒錯,他自将我舉薦至勝玉坊,便再也沒來過。”
蘇九離問道:“那你怎知他的死便是一件麻煩事?”
“我……”鳳簫吟張口欲說,卻又不知該如何說,便只好垂下了眼簾,說道,“既牽扯到鬼絲,必然是件麻煩事。”
蘇九離嘆了口氣,說道:“依我看,此時最麻煩的事,卻是你不肯說實話,女人吶……”
當蘇九離感慨女人的時候,墨長樞已經被一個女人吃盡了豆腐。
明月将昏倒的墨長樞扶到了床上,便将手探進他的衣衫摸索了起來,雖然知道必然無法找到自己想找的那件東西,但是她仍然将墨長樞上身摸了個遍。
月色漸滿。
屋裏的燭火并不明亮,所以明月身上籠着一層月光,她坐在床邊,摸了摸頭上的玉簪,反複琢磨了許久卻還是将手放了下來,她咬着唇自床邊走開,轉頭便看見了窗臺上放着的那一只白色的曼陀羅華。
白色的卷曲花瓣沐浴在月光中,帶着些清冷,卻一片慘然。
墨長樞醒過來的時候天還沒亮,他眨了眨眼,坐起身的同時便笑了起來。
明月側過頭看他,問道:“你笑什麽?”
墨長樞手撐着床欄,嘆道:“我當然在笑自己還沒有死,而你也沒有點我的穴,我依舊如來時那樣,沒少任何東西。”
明月宛然一笑,說道:“你以為我要殺你?”
墨長樞摸了摸鼻子,說道:“若不然,姑娘迷暈我難道是想趁機非禮我嗎?”
明月搖了搖頭,說道:“誰敢非禮墨公子呢,墨公子這些年可是将自己摘得幹幹淨淨,從來不涉足青樓楚館,也不再招惹江湖俠女或者閨中少女,可不知愁壞了多少姑娘。”
墨長樞笑道:“我竟不知自己原來這麽讨人喜歡。既如此,姑娘下藥迷暈我卻是為何?”
“你不知道?”
墨長樞不動聲色地笑了笑,說道:“我本以為是有人嫌我礙事,想借機除掉我這個愛多管閑事的。可是姑娘為何不動手?”
明月幽幽地嘆了口氣,說道:“我若要殺你,便不會在酒中下迷藥,一劑七星海棠足以讓你一覺睡到地府。”
墨長樞偏過頭去看她,嘴角帶着些笑意,說道:“若酒中是毒藥,姑娘覺得我會喝?”
明月望着墨長樞,眼神中竟帶着些敬畏,她嘆道:“墨公子不愧是天下第一聰明人,這招将計就計也實在是用的妙極了。你原就沒中我的迷藥,剛才只怕只是裝樣子罷了吧?”
墨長樞說道:“還要多謝姑娘,至此我總算知道了沐子兮究竟是什麽人。”
明月低下了頭,神情頗有些落寞,她盯着自己如玉的指尖,淡淡說道:“我對不起沐姐姐。”
墨長樞的臉色卻沉了下去,說道:“她也對不住阿蘇。”
明月忽然笑了起來,她本是極為恬靜的一個人,此時映着窗外的月光笑起來倒是少有的絕色,這世間已極少有女子可以這樣放肆地大笑了,所以墨長樞并沒說話,只是看着她笑,直到明月自覺笑累了,才嘆了口氣。
明月側過頭去看他,說道:“墨公子為何嘆氣,此時你不是應該殺了我才痛快?”
墨長樞沒有否定,而是看着窗邊那一株曼陀羅華,說道:“我還有些事想問你。”
明月攏了攏耳邊的長發,淡淡道:“墨公子問便是,只是有些事情明月無法說,便是死也要帶進棺材裏去的。”
“你迷暈我,是為了确定我身上是否已有那幅‘鬼絲’一直在找的畫?”
明月點了點頭,說道:“不錯。我本已告訴他們,這不可能,但他們仍是不死心,我便只好動手了。”
“進雷府搜查阿蘇的房間的那些人,也是在找這幅畫?”
明月說道:“沒錯。”
墨長樞沉吟了片刻,又繼續說道:“讓你花錢請沾衣樓暗殺阿蘇的人,是誰?”
明月笑了笑,說道:“墨公子如此聰明,難道竟看不出送給蘇先生的曼陀羅華是假的嗎?沾衣樓哪有那麽好請,明月只是以假花警示蘇先生少趟這趟渾水了,不曾真去請過沾衣樓出馬。”
“那朵花自然是假的,因為你雖然請了沾衣樓,但是沾衣樓卻沒接。”
墨長樞眼眸中已不複笑意,帶着些陰冷的目光直直地看着明月,說道:“我再問一遍,讓你以五萬兩黃金請沾衣樓暗殺阿蘇的人,是誰?我不覺得你一個青樓舞女有能力拿出這麽多的銀子。”
明月瞬間擡眸,眼中有不可置信的光芒,她微微睜大了雙眼,又看了看窗邊的曼陀羅華,聲線有些顫抖地說道:“你,你竟連這些都知道!我……我不能說!”
墨長樞閉了閉眼,眼中的神情平複了下來,他嘆了口氣,說道:“你既不能說,那我便知道該是誰了。他既然敢在南陽開這麽大的一盤棋只為尋一幅畫,便該想到不能收盤的絕望了。”
“墨公子,你究竟是什麽人?”
墨長樞站起身,微笑道:“你知道,為什麽沾衣樓不肯接阿蘇的生意嗎?”
明月茫然地搖了搖頭,她只知道沾衣樓從不拒絕送上門來的銀子,卻不知這次為何五萬兩黃金都打動不了這個江湖第一殺手組織。
墨長樞笑了笑,目光劃過窗臺上的曼陀羅華,慢慢地說道:“這朵花,并不是假的,是我自沾衣第一樓中新摘下來的,今日的第一朵曼陀羅華。”
明月瞬間就呆住了。
墨長樞笑了笑,轉身已開了房門,明月聽到了他最後留下的話,然後便絕望地癱在了椅子上。 “沾衣樓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若有人想懸賞追殺蘇九離,此人必死無疑。”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