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此時,蘇九離正在優哉游哉地喝茶。
這個不知名的小茶館就座落在鬧市的中央,兩面開窗視角極為廣闊,一向是喜歡看熱鬧之人的偏愛之處。
蘇九離卻并不是喜歡看熱鬧的人,他坐在這裏只因為他看見了一個人,那個人就站在不遠處一個枯掉的柳樹旁,背靠着粗壯的樹幹,輕輕地說着什麽。
蘇九離當然不知道墨長樞在說什麽,他只是一不小心看到了他與一個打扮得像臨江仙跑堂小二模樣的人走到了一起,一不小心又看到他們在輕聲交談,一不小心就進了這個茶館,一坐便已是半柱香的時間。
墨長樞的表情是他從未見過的嚴肅,那生硬的眉腳和冷冽的眼神倒是像極了幾年前的自己。蘇九離忽然覺得心頭一陣涼意,這已是他今天第二次覺得将有不好的事要發生。
蘇九離将茶杯放下,扔下幾兩碎銀便走了出去,墨長樞在看到蘇九離的第一眼便挂上了眼角眉梢的微笑,他向蘇九離走了過來,說道:“我原也沒猜到,你竟會回來的這樣快。”
蘇九離對剛才看到的一幕不聞不問,只是接了他的話說道:“這還要感謝你将我的行蹤告訴了沐子兮,不僅讓我欣賞到了她的足尖舞,也幫我省了許多麻煩。”
墨長樞心思微動,微微睜大了雙眼,說道:“你既省了麻煩,便說明你此行實在是不太順利,我猜那寺裏的和尚要麽走光了,要麽就全死了,不過若是鬼絲出手,那必然是沒有留下活口了。”
“活口沒留下,他們倒是給我留下了四個大字,‘勿管閑事’。”蘇九離嘆了口氣,說道,“這以前愛管閑事的明明是你,這回我竟也被你帶壞了。”
墨長樞卻拍了拍手,笑道:“這四個字當真妙極!”
蘇九離看了墨長樞的一眼,淡淡道:“你可知道,我趕到白寶寺的時候,那幾個和尚剛斷氣不久。”
墨長樞倏然便止住了笑意,說道:“你難道懷疑沐子兮?”
蘇九離苦笑了一聲,嘆了口氣,說道:“我實在也不想懷疑她,但那幾個和尚死的太湊巧,就好像故意做出來給我看似的,更何況,沐子兮出現的太是時候,而她的話大半都在撒謊,實在容不得我不懷疑她。”
墨長樞嘆道:“這真話原也沒那麽難說的,可世人卻偏偏喜歡說謊話,而有人卻還樂意聽。”
說話間蘇九離随着墨長樞一路向前走,倒沒注意是走向哪裏,這會兒墨長樞忽然便停下了,蘇九離擡眼便看見‘勝玉坊’三個大字,他忽然就有些頭疼了起來,他皺着眉頭,說道:“你——”
這話未出口便被墨長樞用手指按住了嘴唇,墨長樞搖了搖頭,輕笑道:“莫要以為我是來賭錢的,只因為這裏的老板娘似乎與杜明有一層不為人所知的不清不楚的關系。”
蘇九離躲開了他的手指,問道:“你去找過薛永安了?”
墨長樞點了點頭,然後他便大搖大擺的走進了勝玉坊的大門。
勝玉坊是一個賭坊,而這個賭坊的主人卻是一個女人。
所以大家都叫鳳簫吟為老板娘。
能被喚作老板娘的女人多半已不再年輕了,鳳簫吟自然也是,但這并不妨礙她的美,二十歲有二十歲的嬌美,三十歲也當有三十歲的韻味,鳳簫吟便是一個會讓你怎樣都不會忘記的女子。
若看到一朵鮮花枯萎在手裏,你心裏總難免會覺得惋惜,甚至會覺得說不出的愁悶,就算你不是個多愁善感之人,你也會不禁為之嘆息,美麗的生命為什麽總是如此短促。
但鳳簫吟卻并不似某一朵鮮花,她總能在花開敗之際再長出新的花瓣,讓你覺得永遠不會厭,永遠都那麽新鮮。
能做老板娘的女人注定都不會太嬌氣的,所以盡管坊間流言稱鳳簫吟曾為秦淮歌女出身,鳳簫吟也從未就此事辯駁過一分,偶然有人問起,她便只說:我做的是賭錢的買賣,若要聽江湖八卦盡可去找百曉生,別平白耽誤了我的生意。
這樣的女人便像天生就該做老板的,所以她是勝玉坊的坊主,顧長桢六年未過問勝玉坊之事,勝玉坊卻已然成為天下第一大賭坊。
能成為天下第一大賭坊就絕不是平白無故的,勝玉坊不僅有絕頂聰明又美豔動人的老板娘,它還有一樣只在這裏才能見識到的賭局。
墨長樞和蘇九離此時就站在一席珠簾外,欣賞着這個賭局。
‘賭棋’是勝玉坊聞名遐迩的一種賭局,說來的确很奇妙,這就像屠夫拿起了筆杆,夥夫拿起了書章,在勝玉坊中賭徒拿起了棋子,就只為了鳳簫吟的紅袖添香。
若見鳳簫吟,一子一千兩。
這賭局半月只開一次,以最終棋盤上的棋子算起,輸的那人按一子一千兩賭注賠付,這賭局動辄數萬兩銀子,每月卻仍是有人擠破了腦袋要來一睹鳳簫吟的風采,這其中懂棋的人少之甚少,卻又偏偏都喜歡來湊熱鬧,觀棋為假,見鳳簫吟才是真。
鳳簫吟的确是個很美的女子,她的美既有酒醉微醺的慵懶,也有獨倚樓欄的落寞,但大多數時候她都是個清澈明朗的女子,尤其是在‘賭棋’的時候。
鳳簫吟的棋技實在是太好,若有人将她這六年間的賭棋賬目翻過來看,定然是要瞠目結舌的,她竟足足淨賺了幾百萬兩銀子!
但是墨長樞卻覺得今天的鳳簫吟狀态不是很好,應該是非常不好。
她輕搖着玉羅扇,柳眉微蹙,眼底流露着一抹哀傷之色。她手裏拈着的一枚白子已許久都沒落下。
這幾年來已很少有人見過鳳簫吟輸棋,所以當鳳簫吟又将那一枚白子放回棋盒并認輸的時候,好多人都睜大了雙眼。
世界上的事有時的确很奇妙,你認為最不可能發生的事,卻往往偏偏就會發生。
蘇九離只是随意地瞥了一眼屋內留下的殘局,然後說道:“據我所知,鳳簫吟一向棋技高超,江湖盛傳她心中謀略與智計甚至比她的美貌還要出名,可這盤棋的布局和算計實在不算精良。這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還是她另有算計?”
墨長樞卻搖了搖頭,說道:“阿蘇,你終于也是錯了一回。”
“我錯在哪裏?”
墨長樞說道:“你可有注意到鳳簫吟的眼睛?”
蘇九離說道: “我本不是瞎子,自然看到了。”
墨長樞卻笑道:“我卻不僅看到了她的眼睛,還看到了她的眼神,她這幾日必然是哭過整晚的,一個人若不是太傷心,都不會整晚哭的,更何況鳳簫吟本是一個很懂得保養的女人。”
蘇九離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墨長樞的意思,便也微微笑了,說道:“沒錯,她不僅是個女人,還是個聰明的女人,更是個有錢的女人,這樣的人本不應該太傷心的。除非——”
“除非她心裏有個男人,而這個男人卻再也不會出現了。”
勝玉坊的二樓有一個向陽的房間,鳳簫吟就坐在這間精致的屋子裏。
她倚着窗欄在默默流淚,她本是一個極美的女子,此刻綴着淚珠倒顯得有些楚楚可憐,她并不怕被人看見,所以墨長樞和蘇九離走進來的時候,她甚至都沒有回頭去看一眼。
“老板娘向來聰慧,當不至于因為輸掉一盤棋便自責成這副模樣。”墨長樞自顧自的坐在桌邊為自己斟了滿滿一杯酒,臉上帶着笑意。
鳳簫吟拭去了臉上的淚珠,再轉過身時已換上了清明的面容,她說道:“我若說是因為你許久不來,思你念你所致,你可會相信?”
她說這話時聲音婉轉綿柔,倒像極了情人間的低語,無端便讓人生出些想去親吻她的念頭,而墨長樞聽到這句話時卻只是喝嗆了一口酒,然後他就去看蘇九離了。
蘇九離卻面無表情地看着鳳簫吟,然後說道:“莫說他不信,就連我都不會相信的。”
鳳簫吟幽幽了嘆了口氣,這聲音纏綿悱恻,像是有化不開的愁怨,“你們既不信我,又來我房間做什麽?”
墨長樞搖了搖頭,說道:“非也非也。你若說的是實話,我自然會信,可你今天偏偏說的謊話,我若信了豈不是傻子?”
鳳簫吟聞言掩唇呵呵笑了幾聲,說道:“你還是一如既往的不解風情,要知道,一個女人,總是要說些謊話的,尤其像我這樣長于江湖的女人。”
墨長樞嘆了口氣,說道:“我原也沒指望你會說實話,如今看來,這趟倒真真是白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