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沐子兮來得空靈絕妙,去得也不拖泥帶水,行過禮後便頭也不回地伴着一路鈴聲下了山,蘇九離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陣,突然覺得心口有些發涼。
這實在不是什麽好兆頭,所以蘇九離不再耽擱,徑直趕往白寶寺。
白寶寺從來就不出名,廟宇很小,像極了山間的破廟,但就是這樣的寺裏卻一直還有幾個和尚在打掃念經,也不知究竟是因為他們太過虔誠還是太過愚鈍。
但是現在,他們恐怕不會想到打掃念經了,因為他們都吊死在了房梁上。
蘇九離就站在那殘破的小屋外,他看到了地上用香灰寫成的幾個大字:‘勿管閑事’。
蘇九離是聰明人,所以他自然知道這四個字是寫給自己看的,他也自然想到了這留字殺人之人必然已經跑得遠了,便是沒有走遠也定不會等在屋裏與他周旋。
蘇九離面無表情地轉身就出了廟門。
沐子兮并沒有說實話。
因為墨長樞并沒有醉倒,他雖有些醉意,眼睛卻極為明亮。
墨長樞在等一個人。
一個會為他付賬的人。
南陽是一個銷金窟,只要你有銀子便可以做許多的事。
墨長樞卻恰好沒有那麽多銀子,可是他依舊住在臨江仙最好的客房,吃着繪晶閣裏最好的菜肴,喝着臨江仙三十兩一壺的‘梨花釀’。
而臨江仙的掌櫃卻從始至終都沒有去搭理他,就仿佛他并不存在一般。
墨白卻一直在盯着墨長樞,甚至用那雙明晃晃的大眼睛上下打量着他,仿佛在自己眼前的不是一個相貌英俊的公子俠客,而是一個徒有其表的江湖騙子。
“墨白,上菜!”
後廚裏傳來了一聲吼,墨白趕快收回了自己視線,将搭在手臂上的布巾甩上了肩頭,大聲應了一句:“來咯!”
“客官,您要的菜。”墨白将五道菜依次碼開在墨長樞的桌上,低聲說道,“客官可知道您這一桌要多少銀子?”
墨長樞擡了頭,發現這位叫做墨白的夥計長相倒是極為讨喜,年輕的娃娃臉上有兩個深深的酒窩,明亮的眼睛看不出一絲雜念,活像是不經塵世的單純少年。
“我不知道,而且我也不想知道。”墨長樞笑了笑,說道,“因為我本就不必知道。”
他這話極繞,倒讓一旁站着的墨白呆了呆,半晌才反應過來,看着他放在桌上的劍,說道:“客官難不成想吃白食?”
墨長樞玩味地笑了,說道:“你原是在懷疑我。我本以為你剛才盯着我看,是因為我長得像你一位舊相識。”
“客官真會說笑,小的今天第一次跑堂,哪裏來的什麽舊相識。”墨白忽然湊近了墨長樞,彎着腰在他耳側說道,“實話告訴公子,你這一桌少說也要二百兩銀子,我瞧着你也不像能拿得出這麽多銀子的主兒,要是想吃白食你可就來錯地方了,別看我們掌櫃的一直沒有注意你,他小肚雞腸慣了,說不準心裏在盤算着什麽來從你身上搜刮這筆賬呢。”
墨長樞豎着耳朵倒是聽得津津有味,他正閑得發慌,自然也就樂意跟這小跑堂的啰嗦幾句,所以他不動聲色的問道:“我确實付不起銀子,但我若要走,你們這店裏的人可也攔不住我,你們那掌櫃的卻能奈我何?”
“哎喲,客官你真是生人,怕是頭一天入江湖吧。”墨白瞟了一眼墨長樞桌上的長劍,說道,“咱們南陽這遠近聞名的幾家銷金窟:‘降香樓’、‘勝玉坊’、‘繪晶閣’、‘臨江仙’、‘古瑞軒’,可都是枕雲堡的名頭下的鋪子,有顧堡主做大東家,你還敢在這裏吃白食,就算你有把破劍也是逃不了的了。”
墨長樞摸了摸鼻子,突然覺得這夥計甚是有趣,便又試探性地問道:“那我若逃不了了,又交不出這銀子,他們難道還會要了我的命嗎?”
墨白搖了搖頭,然後站直了身子,将肩上的破布巾又甩了甩,說道:“那就只有像我一樣,把自己壓在這裏做長工了。”
墨長樞終于沒有忍住哈哈大笑起來,這笑聲終于引起了陸掌櫃的注意,卻見他向這邊淡淡地瞥了一眼,然後喊道:“墨白你個小崽子,第一天上工就知道閑磨嘴皮子,還不去招呼客人!”
“可是,掌櫃的,這位客官——”
“可是什麽!趕緊去幹活!”陸掌櫃又吼了一句。
墨長樞飲下了最後一杯酒,将酒杯放在了桌上,說道:“你也別吼他,這夥計有趣得很,可比你這副窮酸算計的模樣可愛多了。”
“墨公子可是喝夠了?”
“喝夠了。”
“那這帳——”
“你是要問我要賬嗎?自然有人付的。”墨長樞笑得極為明朗,然後他便看到了他一直在等的那個人,所以他輕快地看了陸掌櫃一眼,說道,“付賬的人來了。”
薛永安從早上起床便覺得自己今天一定要倒黴,先是摔碎了一個官窯出産的白瓷杯,後又被自己的婆娘抓住了賭錢的小辮子,再後來他便被叫來給一個叫做墨長樞的人付賬。
薛永安與墨長樞并不熟,甚至算不上朋友,但是墨長樞喊他來付賬,他卻是必須要來的。因為他是枕雲堡在南陽的主事,管轄着所有枕雲堡在南陽的商鋪,而墨長樞卻偏偏是顧長桢的好朋友,好到會為他付掉所有賬的朋友。
無論你如何享受,總有一個人在背後為你付銀子,這種感覺豈不是太美妙了。所以墨長樞很喜歡顧長桢這個朋友。
薛永安結過賬又塞了銀票給墨長樞,卻見墨長樞仍是看着自己,便有些頭疼了,他說道:“銀子已經給你,你還待怎樣?”
墨長樞笑道:“我已有一年沒到過南陽了,薛主事不準備陪我逛逛嗎?”
“墨長樞。”薛永安沉聲問道,“我可以說不要嗎?”
“不要自然是随你說的。”墨長樞笑着走出了臨江仙的大門,“反正我素來不聽。”
所以當薛永安咬牙切齒地跟在墨長樞的身邊,恨不得将眼前這個人撕碎了去喂狗的時候,他們兩個已經走在南陽最寬闊也最繁華的一條大街上了。
墨長樞饒有趣味地打量着街道兩旁鱗次栉比的店鋪和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倒似真是第一次到南陽一般,他回身看着身後的薛永安,說道:“薛主事為何苦着一張臉,豈不是辜負了這秋高氣爽的好天氣?”
薛永安嘆了口氣,說道:“我明明知道你找我出來定然不是為了讓我陪你逛南陽的,卻還是在這裏陪你像無頭蠅蟲一樣到處亂轉,我實在是天下第一的好人。”
墨長樞淡淡地笑了,說道:“你不僅是個好人,還是個聰明人,我總算知道顧長桢為何将你提撥為南陽主事了,若我是他,也定要選一個像你這樣聰明的好人來管南陽這片地兒的。”
薛永安不動聲色地向墨長樞身邊靠了靠,邊走邊繼續說道:“墨公子既選了這麽個嘈雜的不會引人注意的大街上找我閑逛,必然是有些事要問了。我只希望你能趕快問完,我也好趕快回去吃我婆娘下的面。”
墨長樞伸了個懶腰,拍了拍薛永安的肩膀,說道:“你知不知道,與聰明人說話,我總是平白無故便要少說許多廢話。我想知道杜明這十來年間在南陽都與什麽人有瓜葛,便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兒也算得。”
薛永安看了墨長樞一眼,繼而陷入了沉思,直到走出了十幾丈遠,才開口說道:“杜明早幾年與古瑞軒雷家的人關系近些,但是自六年前他長兄杜澤忽然暴斃死後,他就再也沒有與雷家有過聯系,倒是會偶爾去隐山上的白寶寺捐香火,只是這幾年白寶寺已幾近荒廢了,他也沒再去過。”
“要真說起來,這半年我倒是在南陽見過他幾次面,只是他每次來似是都宿在一些小客棧,具體什麽行蹤應該無人知道,只是他每次都是來去匆匆,倒像是在躲着誰。”
墨長樞摸了摸下巴,沒有言語。待又走出了幾丈路,薛永安忽然喃喃自語般嘀咕道:“要說有瓜葛,不知道她算不算得上。”
“誰?”
薛永安說道:“勝玉坊的老板娘,鳳簫吟。此事應該只有我自己知曉,六年前勝玉坊坊主自缢,待那件事被你查清之後,新任的坊主便是鳳簫吟,當時向我推薦鳳簫吟的人就是杜明。恐怕此事連鳳簫吟本人都不清楚,但我見他後來也并不經常出入勝玉坊,倒覺得是我多心了。”
墨長樞忽而停住了腳步,目光穿過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停在了一處地方,薛永安本想順着他的目光去看,墨長樞卻收回了視線看向薛永安,說道:“此事當真只有你知道?”
“千真萬确。”
“那我希望,此事你莫要繼續宣揚,無論來找你的是何人,無論他們手裏拿了多少銀子或砍刀。”
薛永安點了點頭,墨長樞便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臂,然後大踏步地向前走了,走不出五丈遠還揚着手裏的銀票向薛永安揮了揮手,薛永安鐵青着臉摸了一下衣衫,才發現墨長樞臨走還順了他五百兩的銀票。
“天下第一聰明人原來竟這樣厚臉皮。”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