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南陽。頭枕伏牛,足蹬江漢,東依桐柏,西扼秦嶺。山清水秀,人傑地靈。既是古時屈原扣馬谏王之地,又是今日兵家必争之土。既有‘南陽翡翠’之稱的獨山玉作配,也有峰巒疊嶂的九座孤山圍繞,其繁華富貴之處并不遜色于皇城洛陽。
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畢竟洛陽乃是天子腳下,多有不敢為之事和不可說之話。
南陽卻不同了,只要你有足夠的銀票,你就可以馬上請到降香樓裏最漂亮的姑娘、勝玉坊裏最好的莊家、繪晶閣裏最好的廚子和金瑾記裏取不完的銀子。
但是,蘇九離此時卻正在南陽北面的隐山上徘徊,這本不是什麽古跡,路也不算好走,南陽城裏的銷金窟多得能榨幹富商最後一文錢,但他卻偏偏選擇來了這裏,荒無人煙,雜草荊棘。
蘇九離忽然便想到了剛進南陽城時與墨長樞的對話。
墨長樞說:“在我眼裏,南陽要比洛陽有趣多了,阿蘇,我若帶你去一個地方你一定不要推脫。”
“我現在卻沒有賭錢的興致。”蘇九離将馬匹的缰繩交給了墨長樞,然後頭也不回地進了隐山。
隐山上有白寶寺,雖然已幾近荒廢,他卻仍是不死心地想來瞧上一瞧,畢竟這裏是杜明生前上香拜佛的所在。
還沒看見白寶寺的時候,蘇九離忽然聽到了一陣鈴聲,在這空曠的山路上,那鈴聲響得有些突兀,但是蘇九離卻沒有動他的刀,他只是将頭揚起看向了前方。
不為什麽,只因為這鈴聲他很熟悉。
山路旁靜靜地矗立着一棵榕樹,枝幹粗長,葉子已經掉光。此時那一條粗長的枝幹上站着一位輕盈的少女,少女一襲白衫,腰間系着一條絲帶,頭戴白紗,遠遠得雖看不清容貌,卻也覺得必是脫俗之容。
那少女身段玲珑,側過半個身子,右手臂在上,左手臂置于胸前,右手腕随手挽了腕花,足尖輕點樹枝,仰身望日。這一姿态雖靜,卻靜出了樂韻。
不知是不是因為蘇九離停下了腳步,或是因為蘇九離投過來的目光,那女子足尖微動,腰間絲帶墜着的鈴铛脆響,倏爾便如精靈般舞動了起來。以一根樹枝為依托,伸臂回頤,折腰踏步,輕飄飄的伴着空曠的山路上異常清晰的鈴音舞動着。
“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
空靈的吟唱聲伴着風吹的鈴聲響起,那少女身姿曼妙,舉止輕盈,腕若無骨,腳步卻在樂律上踏得極準。
風送呢喃,飄在她的指尖,飄過她的發尾。
“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
“謇将憺兮壽宮……與日月兮齊光……”
“龍駕兮帝服……聊翺游兮周章……”
她這一句句唱來樂律漸急,此時卻只見她手腕翻轉,足下如踩鼓點般急速變換着步伐,那一根樹枝襯着她輕盈的身形和那漸漸急促的鈴聲,只聽她繼續曼聲唱着:
“靈皇皇兮既降……遠舉兮雲中……”
這中字剛落,便聽到一聲清脆的鈴響,铮铮然讓人不禁心弦緊繃,伴着那鈴聲樹枝上的少女舞動得更加明麗,衣帶紛飛,若九天神女。
“覽冀洲兮有餘,橫四海兮焉窮?”
她一語即出,腰間絲帶紛飛,舞動而起直似九天雲卷,鈴聲大促。然一語歌罷,鈴聲漸漸消散在飄雪中,那少女身形随之停頓,右腿足尖點于樹幹,左臂上揚,引頸伸腰,半晌只聽得風動,那少女緩緩繞動着手腕,低緩得唱到:
“思夫君兮太息……極勞心兮忡忡……”
歌罷,鈴聲漸消,那少女身形若雲立于樹枝之上,半晌緩緩轉過了身,那樹枝離地約兩三丈遠,卻見那少女輕飄飄得躍下樹枝,足尖輕點于地,風中揚起一陣鈴聲。
伴着逐漸消去的鈴聲,蘇九離淡淡吟道:“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
“沐子兮。”
蘇九離看着眼前的少女,那少女并未走動,只是靜立在蘇九離兩三丈外,此時細看之下倒是位玲珑剔透的姑娘,雖面若冷霜,卻只那一雙顧盼生姿的眼就足以擔得起美人二字。
“洛陽子兮,一舞傾城。”蘇九離淡淡地說道,“我今日倒是好運氣,竟能親眼見識沐子兮空靈絕響的足尖舞。”
蘇九離說的卻是實話,大臻朝一向尊崇舞樂,各地樂坊層出不窮,其中以洛陽木葉坊中沐子兮的足尖舞最為空靈,被豫帝司鴻杉譽為‘舞轉勝廣袖,身輕似燕靈’。
沐子兮卻站在路的中間向着蘇九離瑤瑤一禮,清脆地聲音響起:“見過蘇先生。”
蘇九離目光閃了閃,說道:“你原還記得這些繁瑣的禮節,我卻早都忘了。”
沐子兮擡眼,眸中帶着明快的笑意,她一笑起來兩頰便多了兩個笑靥,無端便顯得可愛起來,不似适才舞出足尖舞的空靈絕塵,此時的沐子兮到似是染上了人間的煙火,看上去多了幾分調皮,少了幾分清冷。
她說道:“皇上既下旨讓舉朝樂坊以你為尊,這些禮節便是必須要的。先生若不喜歡,可自與皇上去說,你知道的,皇上一向很聽你的話。”
蘇九離不動聲色地笑了笑,說道:“既是他的旨意,我又怎敢駁回,子兮你又說笑了。”
沐子兮看着蘇九離的笑竟有些呆了,她偏着頭思索了許久,突然說道:“算起來,我已有半年未見過先生,從前先生一貫清冷,話也不多,眼眸更是深沉,可從不會這樣的笑。先生最近可是遇到了什麽高興事兒?”
蘇九離搖了搖頭,說道:“哪裏會有什麽高興事,我近來也沒什麽不高興的,想笑便笑了,哪裏有那麽多的說辭。”
沐子兮卻看着蘇九離帶笑的面容,曼聲說道:“如今看來,先生還是笑起來好看,竟叫子兮看呆了。”
蘇九離斂了笑意,說道:“你一貫伶牙俐齒,我說不過你,先自認投降。”
沐子兮慌忙說道:“這不算數,先生好不容易多說幾句,我還想多套些話出來,如今卻拿這些做搪塞借口,實在無賴之極。”
蘇九離知道繞她不過,便只得退一步換了個話題,問道:“你怎知我在南陽?”
沐子兮向蘇九離的方向走了幾步,鈴聲清脆響起,她也随着說道:“這原也不用猜的,先生一貫和墨公子在一起,如今他在江湖中正是聲名鵲起,想打聽他的下落倒是不難的。找到了他,豈不是便就找到了先生?”
“這次我倒是被他累贅了。”
蘇九離依然不動聲色地看着沐子兮的雙眼,那雙眼睛裏閃着流光溢彩的眸光,帶着些清純可愛,到平白讓人覺得她就是一個簡單得再簡單不過的少女了。
“先生可知道我是在何處找到他的?”
蘇九離坦言道:“他既剛落腳,必然要去臨江仙找最好的客房住下,找繪晶閣裏最好的廚子為他下一碗深秋的‘酸魚燴面’,再回臨江仙喝幾壺貴的要死的‘梨花釀’,你若要找他,定然要去臨江仙的。”
沐子兮笑着拍了拍手,說道:“不錯,我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醉倒在八仙桌上了,我從來不知,墨公子竟是這樣容易醉的。好在他還記得你去了哪裏,要不然倒叫我白白跑了這一趟。”
蘇九離嘆了口氣,說道:“臨江仙的‘梨花釀’一向有‘七步倒一人,十裏聞酒香’之稱,他每每路過南陽總是要去醉上一回的,這原沒什麽稀奇。”
沐子兮笑了笑,說道:“可稀奇的是,他身邊竟還跟着一位少年,雖然後來便回了客房,倒還是讓我忍不住好奇了。”
蘇九離聞言卻沉下了臉色,說道:“子兮,你可知道,在江湖中這樣的好奇心是會要命的。”
沐子兮見蘇九離的神色有異,卻沒有意外,只是調皮地笑了笑,說道:“不錯,所以我寧願一輩子都不踏入江湖,只做我的坊主便好。”
“你若當真這般想,那就是再好不過了。”蘇九離看了沐子兮一眼,轉了話題說道,“什麽事需要你親自跑一趟南陽來找我?”
沐子兮輕輕地笑了,那笑聲便似那鈴聲一樣清脆,她說道:“也不是什麽大事,只是再過三個月便又是除夕了,皇上讓來告訴你一聲,除夕宮裏的舞樂盛宴還需你早點回去主持才好。我想着左右也無事,便親自來見見先生,如今看來,倒是極為不虛此行。”
蘇九離點了點頭,說道:“此事我記下了,你可回去複命了。”
沐子兮幽幽地嘆了口氣,說道:“先生你一定要攆我走嗎?”
蘇九離嘆道:“江湖險惡,你不要涉足得好。”
“也罷。先生保重。”沐子兮又是瑤瑤一禮,轉身便向下山的路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