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蘇九離已許久沒有睡過這麽安穩的覺了,銀杏樹下的長椅上,他閉着眼享受着照在身上秋日的暖陽,九年恍如大夢一場,他竟似已有些記不清曾經傷害過自己的那些人的模樣,只是依稀還記得他們趾高氣揚的站在大殿的中央,輕蔑地罵他狗雜種,然後廣袖一揮宣判了他的結局。
“流放終南山,自生自滅。”
那聲音冰冷,透着一股子不耐煩和不知名的快意。
蘇九離驟然便醒了過來,擡手将長刀舉起,一根透明的絲弦被他纏繞在刀鞘上,只稍微用了些力,那絲弦便繃緊後斷裂了。
蘇九離看着一旁站着的墨長樞,忽然便覺得頭疼了起來。九年前他被墨長樞救起送往南羅治傷,在養傷的三年裏他确實對墨長樞心懷感激,甚至想過和他拜個把子稱聲兄弟,為他上個刀山下個火海什麽的,雖然不至于萬死不辭但至少也能患難與共,但沒想到三年後再見面時,墨長樞一口一個以身相許愣生生把他心裏那點激情澎湃的感激沖到了九霄雲外,只恨不得此生就沒認識過這麽一個厚顏無恥之人。
人若是厚顏無恥便也罷了,奈何墨長樞是個心思玲珑極為聰明之人,任何事情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都能被他說出個子午寅卯來,蘇九離想将他從自己所查的事情中摘出去,奈何他每每都能看穿,然後就像狗皮膏藥一般纏上來,不讓自己有片刻的喘息時間。
蘇九離放下了手中的刀,捏起那枚斷掉的絲弦,說道:“這鬼玩意兒你從哪裏得來的?別告訴我,你特意折回去從那群鬼面人身上搜來的,他們身上帶的那種絲弦必然不會這麽脆。”
“這不過就是一般的軟絲罷了。昨晚我瞧了半天那些鬼面人的出手,只覺得這一招有些眼熟,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出在哪裏見過,這倒奇了,我竟也有記性不好的時候。”
蘇九離坐了起來,笑道:“墨少俠一世英名,難道竟敗給這小小的絲弦了嗎?”
墨長樞笑意盎然地走近了蘇九離,說道:“我只是有些驚奇,這小玩意兒得是被他們耍的多麽的天花亂墜,才能讓我都看不出一點來路,這鬼絲也實在是絕了。我昨晚瞧了唐逸沉身上的傷口,卻發現對他下手的幾個人必然是武功高強之輩,斷不可能是這些小喽啰可以相比的,但細看之下又覺得這傷口別扭之極,有些牽強附會的意思,我猜那些鬼絲的人多半不是自小就修習這門功夫的,有半路出家的嫌疑。”
蘇九離擡眼看着他,有些愕然,半晌才緩緩說道:“墨少俠果然慧眼如炬,竟連這些都看出來了,可見鬼絲一慣的做法是對的,若是留下了一個活口也必是要露餡的。”
墨長樞笑嘻嘻地站在他身側的銀杏樹下,倚着樹幹看着他說道:“我忽然覺得阿蘇你一定是知道了些什麽,否則你一定比我還要急的撓心撓肺想知道這群鬼絲究竟是何來路。”
蘇九離點了點頭,說道:“不錯,昨晚寒憂來過了,我也已見過他。”
墨長樞動了動唇角,卻沒有馬上說話,而是思考了片刻,才說道:“你是指杜蘅那位來無影去無蹤的心上人?那個八竿子打不出一句話的像個啞巴一樣的寒憂?”
蘇九離微笑道:“不錯,他也是當年玉閣公子翎寒雙曦的後人,如今‘九微’的主人。昨晚他看過唐逸沉的傷口後對我說,‘若是我動手,只左臂處那一招便可要了他的命。’你覺得這話是什麽意思?”
墨長樞摸着鼻尖,沉聲道:“以寒憂那啞巴的個性,斷不至于以此來擡高自己,他——”
說至此墨長樞沉吟了一陣,突然眼前一亮,擡頭看向蘇九離,說道,“昨晚我瞧着眼熟的那一招,如今想起來,确實曾見寒憂用過,我本以為那一招是以劍招化絲弦,倒沒想到那一招本就是絲弦的招式。阿蘇,你莫要告訴我,鬼絲的武功當真與寒憂是一脈的?”
蘇九離搖了搖頭,說道:“你若這樣說,寒憂必然會不高興的。”
“哦?”墨長樞挑眉,問道,“他卻為何要不高興?”
蘇九離不答他,反而說道:“你若見到自家的武功被不知姓什名誰的人偷學去幹壞事,而別人還硬要說這群人跟你武功路數是一脈的,你也會不高興的。”
墨長樞說道:“沒錯,是會不高興,而且是大大的不高興。”
“玉閣的故事如今已鮮少有人知道了,若不是師父曾提起,我也不知那二十幾年前的江湖倒是熱鬧得很,不止有遠在天山的寒冰閣,不知劍主的風痕劍,還有那七位驚才絕豔的玉閣公子。”
墨長樞悠悠地嘆了口氣,說道:“這些人自二十二年前長白山一戰後突然消失,也不知是死是活,只可惜如今的江湖已很少有人知道那曾經冠絕天下的‘七傷七情七指弦’了。”
“江湖總歸不會太無情的。”蘇九離說道,“它至少為玉閣留下了最後的一弦。”
墨長樞心中微動,忽而說道:“寒憂既是公子翎的後人,那鬼絲又是偷學的何人武功?莫非——”
蘇九離點了點頭,說道:“依寒憂所說,他所學乃‘九微’,是‘七傷七情七指弦’中最上乘之作。除此之外依次是上三弦:‘飲虹’、‘曲渡’、‘滄浪’,下三弦:‘寒鴉’、‘天外’、‘多情’,這六種在二十二年前玉閣覆滅後便應該已無跡可尋,只是那‘天外’當時消失的有些詭異,許是被當時寒冰閣的餘孽所得,偷着學上了。”
墨長樞聞言輕笑道:“鬼絲的首領原是曾經寒冰閣的餘孽,這倒是有趣極了。若無修習‘天外’的內功根基,那這群鬼絲也只是依樣畫葫蘆,怪不得我總覺得他們那絲弦使得別扭之極,渾然沒有一氣呵成之感,原來竟是偷來的。”
蘇九離斜睨着墨長樞,笑道:“墨少俠覺得,這些鬼絲為何舍棄慣用武器,而一定要用偷學來的絲弦?”
墨長樞笑了,說道:“一個人若是想做一些不那麽光明磊落的事,自然要将自己藏得越嚴實越好,而在這江湖中,武功路數實在是一個太容易讓人看出家底的東西了。”
蘇九離沒有說話,墨長樞便品着自己剛才說過的話,恍然道:“不錯,我明白了。”
蘇九離也沒問他明白了什麽,就似已知道他會明白一般,轉而問道:“只看前三次犯案,鬼絲算計極深,唯有這次機關城,倒顯得有些倉促了,你猜,為何他們急于動手?”
墨長樞笑了,說道:“這就要問杜家的小少爺了,我們累死累活地将他救回來,他總要報答我們一些才是。”
蘇九離沉默不語,墨長樞的目光轉了方向投在了站在不遠處的一個黑衣男子身上,墨長樞嘴角挂上了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蘇九離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那黑衣男子已近在眼前。
寒憂一身利落的黑色衣衫,衣領和袖口處繪着描金的紋路,一掌寬的腰帶恰到好處得顯出腰身,腰帶上系着黑金邊的帶子,頭發用黑金色的發帶和發冠高高紮起,晌午的陽光帶着些秋日的清冷照在他身上,一身化不開的墨黑配上考究的金色描邊襯得他的臉色白皙異常,而那雙純黑色的眼珠裏一片沉靜。
寒憂轉了轉眼珠看了墨長樞一眼,繼而看向蘇九離,聲音有些生硬地說道:“阿蘅要去北都,我留下查鬼絲。”
蘇九離皺眉,問道:“好端端的她為什麽要去北都?”
寒憂繼續說道:“北都突發怪病,王爺束手無策,所以讓我來找阿蘅幫忙。”
蘇九離怔了一下,顯然不知寒憂自北都帶回來的消息竟是噩耗,他穩了穩心神,問道:“病情如何?可有人染病身亡?王爺他可也患病了?”
寒憂搖了搖頭,說道:“王爺一切安好,病情雖不樂觀,但未出人命,只是王爺心急,怕平白生出些事端。”
“他顧慮的對。”蘇九離沉聲道,“讓杜蘅趕快過去,這兩天唐逸沉的傷已好了七七八八了,左不過還需要一些湯湯水水的,有下人在,她留下藥方,一切好說。”
寒憂點了點,一個閃身人便不見了。
墨長樞看着寒憂消失的方向,笑道:“以他的功夫,只要在江湖上小小的露上一面,只怕沈白衣也會被吓傻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