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唐逸沉知道自己的狀态很不好,被鬼絲一掌震出內傷不說,身上被絲弦劃出的傷口怕有十數個之多,有一個在左手臂上甚至深可見骨,身體一動便像要散架一般。所幸該流的血也流盡了,不該流的也全都止住了。
唐逸沉背靠在一根殘缺不全的柱子上,仰頭看着星空。如果能熬過這幾日,找到大夫,說不準自己還能活下去,活着去見那個人,然後告訴他,你想要的人,我終是幫你護了他的周全。
杜承修看着唐逸沉,又環顧了一下周圍的環境,荒山野嶺,只有一個殘破的小亭,半晌他才猶猶豫豫地說道:“唐叔叔,我們,我們今晚就在這裏……”
“你難不成還想我幫你找張床,鋪條錦被給你?”
“不,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杜承修泫然欲泣,連忙搖頭,半晌作勢要站起身向遠處走去。
唐逸沉皺眉,“你要去哪!”
“我,我去找點幹柴生火。”
“不許去!”
“可,可是……”
“你還怕那群惡鬼找不到你麽,點個火通知他們一聲?”
杜承修低下頭,沒有作聲,只是瑟縮地站在那裏沒有動。唐逸沉嘆了一聲,說道:“你要是冷,就睡我旁邊。”
杜承修猶豫再三,終于還是走到了唐逸沉的身邊坐下,卻見唐逸沉從懷中掏出了一只陶埙,通體漆黑發亮,不知已用了多少年頭,上面用銀色雕刻的祥雲已有些模糊不清,在月光的照耀下卻顯得熠熠生輝。唐逸沉用粗糙的手指一遍一遍地撫摸着埙,臉上的表情一派祥和。
杜承修自機關城被破,自己被唐逸沉救出後就一直不曾在這個男人臉上看到這樣祥和的表情,唐逸沉看這枚陶埙的眼神甚至可以用溫柔來形容。
溫柔?杜承修晃了晃頭,自打見面起唐逸沉給他最多的就是背影,執劍而立的背影,浴血奮戰的背影,淩空飛躍的背影,還有力竭吐血的背影。無論是剛出現時的高傲,還是一路奔逃中的筋疲力盡,唐逸沉一直都不曾軟弱過,更不曾卸下防備,而就是這樣一個剛毅冷傲的男人,此時對着一枚陶埙,竟溫柔地笑了。
杜承修有些看呆了,直到他發現唐逸沉在看自己,才手忙腳亂地滾到了另一側,支支吾吾地說:“對,對不起。”
過了很久唐逸沉也沒有說話,沒有出聲責備也沒有接話。杜承修小心翼翼地轉過身來看他,卻見他半倚着石柱,執着那枚陶埙的手高高地擡起,下巴微微上揚,目光專注地看着月光下泛着銀光的陶埙,唇角彎起,笑意蔓延在眉梢。
他額前的發還有些濕潤,蒼白的臉毫無血色,枯瘦有力的手指緩緩摩擦着陶埙上的祥雲,借着月光在看着那有些繁複的花紋。
杜承修睜大了雙眼,那一刻他突然無法将眼前這個人同白天的男人聯系到一起。
因為,他是那麽美。
不同那些笑靥如花的公子少年,也不像那些略施粉黛的紅樓小倌,這是一個男人,江湖中的男人。殺過人,受過傷,流過血,衆叛親離卻依舊我行我素。
一個救了自己的人。
杜承修在見到唐逸沉第一面的時候,那群黑衣人已經殺進了內堂,他不覺得這個執劍的高大男人會與美感扯上關系,但是如今,他的笑卻是真的很好看。
特別好看。
“這枚埙,很好看。”
杜承修的目光移到月光下那黑的發亮的陶埙上,唐逸沉的手指有一瞬間的收縮,只聽他喃喃道:“是啊,很好看。”
就像那麽多年前,還是少年的自己第一次看到它的時候——
“這枚陶埙,很好看。”
手掌執埙的人笑了,說:“小沉,我吹給你聽。”
然後他就見到那人十指托住了陶埙,嘴唇靠近了埙口,輕輕的一口氣吐出,音色幽深、悲凄、哀婉、綿綿不絕。
“送你了,它叫雲歌。”
“是朋友送你的嗎?”杜承修大着膽子問了下去。
唐逸沉目光柔和,搖了搖頭,說道:“是一個很重要的人。也是他托我來救你們,只可惜我力有未逮,未能如了他的願。”
“這個人,認識我家裏人?”
唐逸沉搖了搖頭,将陶埙又揣回了懷裏,側頭看了一眼杜承修,杜承修吓了一跳,旋即低下頭,那個溫柔的唐逸沉已消失不見。
“唐,唐叔叔——”
“禁聲。”唐逸沉瞪了杜承修一眼,手已握住了身側的長劍。
林子裏傳來的馬蹄聲就算是杜承修也已經能聽到了。
剛才的一陣夜間急雨早些時候就停了,黑暗的林間偶爾傳來幾聲飛鳥的鳴叫,晶瑩的水滴順着墨綠色的葉片滑落,被一只修長的手指接住,又浸入了皮膚。
墨長樞伸出的手掌還停在半空,人卻坐在一根粗長結實的樹枝上,左手扶着粗犷的樹幹,他就靜靜地看着不遠處的唐逸沉和杜承修,突然低吟道:“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吟至末尾墨長樞低低地笑了,說道:“唐逸沉也當是癡兒。”
蘇九離沒有說話,只是穩穩地站在這根樹枝上,沒有依靠,只是随意地站着,如履平地。
墨長樞啧了一聲,說道:“如果長明樓的江湖榜也有輕功這一榜單的話,阿蘇你定能蟾宮折桂,拔得頭籌。”
蘇九離低頭瞥了他一眼,說道:“墨少俠聰明絕頂,我這手輕功實在不該入了你的眼,你竟如此擡舉我,實在是讓我受寵若驚。”
墨長樞聳了聳肩,身形倏然一動,側過了身子,将本是蕩在樹枝下的雙腿随意地交疊在一起放在了樹枝之上,背後便倚着樹幹,兩手交疊放在了腦後,仰着頭看着蘇九離,一派雲淡風輕的表情,說道:“我們好歹是一個師父教出來的,為什麽我卻覺得她如此偏心,把厲害的功夫盡數傳給了你?”
“是嗎?”蘇九離的目光從墨長樞的臉移到了他的脖子,胸口,直到腰間挂着的長劍才停下,然後意味深長的笑了,說道:“我卻不這麽覺得。”
蘇九離收回了視線,說道:“輕功造詣在于個人體質,說到底也不過是逃命用的東西,于你而言又沒多大的意義。師父她既然将這柄劍給了你,就知道已不需再教你其他保命的東西了。要說偏心,我卻覺得師父更偏向你才對。”
“不過一柄劍而已,你們還真是瞧得起它。”墨長樞說道,“你想不想知道沈白衣拔出這把劍的時候,是什麽表情?”
蘇九離嘴角抽了抽,說道:“我想,一定十分精彩。”
墨長樞忍着大笑的欲望,只能扯動了幾下嘴角,說道:“沒錯,十分精彩。他自己或許不知道,但是他臉上的表情已經徹底出賣了他。他那張臉上分明就寫着:這把劍能砍得死一只雞嗎?”
蘇九離抿唇笑了笑,說道:“如此你也算搬回一局,至少沈白衣不會再因為懷疑你是風痕劍主而處處找你麻煩。”
“是啊。”墨長樞把頭枕在雙手之上,透過橢圓形的葉片看着望不見天空的樹林,語氣中忽然就糅雜了一絲冷然,“我本就不是什麽風痕劍主。”
蘇九離側過頭去看他,說道:“若哪天你誠心要對我說謊,我想我一定分辨不出。”
墨長樞的眼睛在黑暗中越發的明亮,燦若星辰,就那樣盯着蘇九離,說道:“你知道,我從不騙你。”
蘇九離收回目光,忽然問道:“師父教我刀法的時候,你真沒在一旁偷學?”
墨長樞摸了摸鼻尖,笑道:“被你發現了?其實我也就随意地記下了幾個招式口訣,想着或許以後能用到也說不準。”
蘇九離沉下臉,說道:“你是想說,你就用那随意瞄到的一招半式,解決了沾衣樓五位頂尖殺手?且不論我為了用慣這把刀便花了兩年時間,就算是掌握那七式刀法也用了我近六年的時間。墨長樞,是你太聰明,還是我太笨?”
墨長樞被這話噎住了,竟無言以對。半晌才試探性地問道:“阿蘇,你莫不是,在嫉妒我?”
蘇九離白了他一眼,沒有說話,但面上表情稍微緩和了一些。他本就不是練武的料子,能有如今的建樹也算是大幸了,又何苦仍是與自己過不去。
林子裏仍舊是靜悄悄的,遠處唐逸沉和杜承修剛剛坐到了一起,破敗的亭子在寒風中搖搖欲墜。
蘇九離微眯起雙眼,定睛看着遠處的唐逸沉,确切的說,應該是唐逸沉拿在手中映在月光中的東西——
那是枚陶埙,漆黑色描着銀色祥雲圖案的陶埙。
蘇九離笑了,喃喃低語道:“聶銘之倒是将‘雲歌’都送給了唐逸沉,也當真是拿唐逸沉做心尖上的人了。”
“我卻突然覺得唐老太婆和唐宵很可憐。”
蘇九離問道:“為什麽?”
墨長樞笑道:“他們苦費心思找了十年的那個人,卻是一個自己無論如何都動不得的人,你說他們可不可憐?”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