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作者有話要說:
這幾日的江湖上,流傳着武林判官沈白衣的幾句話。
墨長樞,身份不明,師承不明,佩劍不明,江湖浪子一名。與枕雲堡堡主顧長桢、禦封我朝第一樂師蘇九離為至交好友。武功高強,深不可測,對戰從不拔劍,殺退沾衣樓五位頂尖殺手,全身而退毫發無傷,乃沾衣樓出現三十五年間之第一人。
而此時這位江湖聞名的墨少俠卻很沒形象地躺在河邊的草地上,嘴裏還叼着一根不知名字的草,蘇九離站在不遠處的柳樹下,隔着垂下的柳條看着他。
墨長樞嘆了口氣,手裏捏着收到的最後一枝曼陀羅華,那花瓣已打蔫,他卻只是看着這枝枯萎的花,說道:“阿蘇,你說我是不是很倒黴?”
蘇九離哼笑了一聲,說道:“你偏愛去招惹沈白衣,他自來對你這種身懷秘密的人有着不可理喻的執着和熱情,你不倒黴誰倒黴?”
墨長樞看着那花的眼神亮了亮,笑道:“阿蘇,我雖然看不見你,但我猜你一定是吃醋了,你素來不與我讨論沈白衣,今日卻像恨極了他。”
“扯淡。”
墨長樞笑意更深,說道:“阿蘇,你這樣的人應該斯文,怎好跟我學這些胡話?”
蘇九離低頭看着躺在地上的人,說道:“沾衣樓的人怎麽沒一刀殺了你,還讓你這樣為禍世間,實在是罪過。”
墨長樞幽幽地嘆了口氣,倒似頗為受傷,說道:“阿蘇,你當真想讓我死嗎?”
蘇九離冷哼了一聲,說道:“我只是想不通,那沾衣樓盛名之下不應有差,竟讓你一挑五,那沾衣樓主還坐得住,我倒是真真佩服他。”
“他既立下這規矩,那破了它便是早晚的事,只是好巧不巧被我碰上了,而好巧不巧的我卻不想出這個名。”
蘇九離說道:“就算沒有沈白衣這麽一番折騰,少說三五年,你也要出盡風頭的。墨少俠何苦在這裏愁眉苦臉,作踐自己?”
墨長樞将那顆草自口中吐出,然後伸長了手臂搖了搖手裏枯萎的曼陀羅華,說道:“非也非也。我愁眉苦臉不過是因為想你想的,阿蘇,你可知你這次整整消失了兩個月,臨走前甚至将埋骨都交給我保管了,我真怕你一個不順心想不開就要抛下我獨自歸隐去了。那我豈不是要傷心死了。”
蘇九離嘴角抽了抽,說道:“承蒙墨少俠看得起,我并沒準備歸隐,而埋骨我也已拿到,大恩不言謝,我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
蘇九離這話還沒說完,墨長樞已經閃到了他的眼前,兩只手撐在了蘇九離身後的樹幹上,就這樣将蘇九離圈在了自己的胸前,然後低下頭看着蘇九離說道:“阿蘇,你難道想跟我說後會有期嗎?我實在是信不過你的後會有期。”
蘇九離被圈在墨長樞身前,動也不能動,便只有側過頭去看剛才的草地,那裏只餘下一枝打了蔫的白色曼陀羅華,他無奈地嘆了口氣,說道:“你錯了,墨少俠,我剛才想說後會無期來着。”
墨長樞一只手已經攀上了蘇九離的臉頰,他嘆道:“阿蘇,你幹嘛一見到我就想逃呢?如果我不用埋骨刀鞘将你引過來,你是不是準備躲我一輩子了?”
蘇九離偏着頭不去看他,卻覺得他摸在自己臉上的手指冰冰涼涼的,而自己的臉頰卻熱得出奇,這似乎有些不太正常,所以蘇九離擡手握住了那只在自己臉上揩油的手,然後身形一轉便從墨長樞的禁锢中脫了出來,轉身便施展輕功閃沒了影。
就在蘇九離脫逃的一瞬間,墨長樞也動了,他追着蘇九離的身形就竄了出去,兩人在河邊的樹林裏追逐起來,偶爾能聽見幾聲刀鞘與劍鞘撞擊的聲音,然後兩人的身影終于在河岸邊的另一株高大的柳樹下出現,伴着如影随形的輕功拆解了百餘十招,蘇九離已有些內力不濟,他退到樹幹旁正要将埋骨刀拔|出,卻不想墨長樞已欺近身來,一手将他的刀又按回了刀鞘。
墨長樞左手手指摸着蘇九離的脖頸,蘇九離倏然便不敢再向前了,他退了一步徹底靠在了樹幹上,墨長樞的手便像跗骨之蛆一般停在他白皙泛着些血色的脖頸上,然後墨長樞向着蘇九離展開了一個大大的微笑。
墨長樞說道:“第三百七十四次拆招,仍是我勝。”
蘇九離低頭看着懸在自己脖頸處的手,那手下一枚‘陌上花開’已解除了毛筆狀的僞裝,花瓣散開,針尖直指自己的脖子,巧妙地避開了致命的咽喉。
蘇九離不動,卻只是嘆了口氣,說道:“你既已祭出‘陌上花開’,我又豈有不輸之理?這實在是不公平,大大的不公平。”
墨長樞握着那暗器,用曲起的手指緩緩的摩擦着蘇九離頸部的嫩肉,他眼中滿是笑意地說道:“你可以逃,畢竟你那輕功的功夫确實是獨步天下,剛才你若是一心一意要逃走,我想我還真追不上你,所以,阿蘇,你其實根本就沒想走吧?”
蘇九離忍受着被墨長樞撫摸的顫栗和脖子處針尖的威脅,額上已冒了一層細細地汗珠,他看着若無其事的墨長樞,心裏不知已将他罵了幾輪,卻還是面不改色地說道:“墨少俠太謙虛了,你我師從同門,師父雖将這手‘踏歌’輕功傳授給我而沒有給你,但傳授時卻從不避諱你,你必然也是會的。你難道要告訴我,你從來沒有偷看偷學過?”
墨長樞微微怔了一下,繼而笑了,說道:“我是學過。”
蘇九離冷哼了一聲,說道:“墨少俠天資聰穎,根骨極佳,學什麽自然都比我這種半路出家的人來得快,若論‘踏歌’輕功,你較之我有過之無不及,這又是在謙虛什麽?”
墨長樞失笑道:“阿蘇,你這話聽着太酸,我知道你是羨慕我了。”
蘇九離看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暗器,說道:“沒錯,我是羨慕你了,我也知道你的厲害了,現在能不能請墨少俠把你這‘陌上花開’收了去?我知道你這上面淬了毒的,一不小心把我結果了,回頭你可不好跟師父交代。”
墨長樞笑意漸深,卻沒有挪開手,只是笑,然後說道:“我實在有些不舍得拿走,阿蘇你難得這麽乖,不動不逃,就只是安安靜靜地和我說會兒話,我盼這樣的日子可是盼了很久。”
蘇九離挑眉問道:“哦?有多久?”
“足足九年了,除去前三年你有病在南羅靜養的日子,正式相識也有六年了。”
蘇九離眸子忽然暗了暗,沒有說話,墨長樞瞧着他的表情,笑道:“阿蘇,你一定是忽然覺得有些對不起我了,對不對?”
蘇九離抽了抽嘴角,覺得面前的人簡直無可理喻,他擡眼看着墨長樞說道:“我只是在想,我竟然和你認識六年了,六年了還沒擺脫你。我真希望這輩子從來就不認識墨長樞這個人。”
“這話你現在說,不嫌太遲了嗎?”
墨長樞第一次見到蘇九離的時候,還是少年。
那一日,大雪将歇,霜滿枝頭,終南山上連一只烏鴉的叫聲都聽不見。
墨長樞正在一棵樹枝上打盹,據他師父所說,他自幼時起便不喜溫暖,偏喜歡在朔雪紛飛的時節在雪地上鬧個天翻地覆。
但是那一日的終南山上,顯然不止他一個人。
墨長樞幾乎是在歌聲響起的瞬間就聽到了那氣若游絲的聲音,順着呼嘯的北風清晰地貫入了他的耳內。
“終南……陰……嶺秀,積雪浮……雲端……,願乘……冷風……去,直出……浮……雲……間……”
那聲音斷斷續續的,冰冰涼涼的沒有一絲活人的生氣。
然後墨長樞便看到了,紅色的血液染滿了少年的白衣,他就安靜地躺在雪地裏,眼神空洞地看着灰白色的天空。
“重巒……俯渭水,碧嶂插……遙天,鐘鳴……長空夕,月出……孤舟寒……”
每停頓一個字少年的嘴裏都湧出了大口的鮮血,墨長樞就站在他旁邊,然後看到那天邊的一團亮光揉進了他染血的胸膛。
“你還想活嗎?”
少年沒有動,只是閉了閉眼睛,然後說:“想,當然想……誰想死呢……”
“那我救你。”
師父曾問他,為何要救蘇九離,他還記得當時他笑了,然後說,我喜歡他那雙眼睛。
那時蘇九離的眼睛漆黑得似一潭死水,卻偏偏有着琉璃一樣的色澤,讓他覺得困在那潭深水中的魚每一刻都在掙紮着游離死亡,他忽然便有些好奇了。
再見已是三年後。
彼時墨長樞已變了,他心思重了、麻煩多了,身邊的女人換了又換,他卻總是會想,那一雙似深潭般的眼睛如今變得如何了。
所以再見到蘇九離的時候,他第一眼便在人群中認出了他。
蘇九離的眼睛又黑又亮,卻也是他見過的最濃墨重彩的一雙。
這樣的人必然是有些故事的,但蘇九離不肯講,他便也不問。
墨長樞當然也沒有告訴蘇九離,再見到他的那一刻,他整個人都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