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蘇九離是一個樂師。
江湖榜判官沈白衣曾說,臻朝上下五百年也就只出了一個蘇九離。
當今聖上豫帝司鴻杉說,蘇先生當為我朝第一樂師。
所以蘇九離很出名,無論是在皇城裏還是在江湖中。
這當然不僅僅因為他是一個樂師,也因為他手中兵器譜第九的埋骨長刀,也因為他詭谲飄忽到無跡可尋的輕功。
而就是這樣的一個有頭有臉的人物,此刻正蹲在藍田縣城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目不轉睛地盯着幾個拿着破碗行乞的小乞丐。
已經有不少人側目,但是沒有人說話。
藍田縣離長安城并不遠,自藍田向西的藍關是西南接蜀道,西北靠長安,東南下江陵的交通要道,這樣一個地方自然少不了人,也自然少不了認識蘇九離的人,更何況蘇九離雖飄蕩江湖,但誰都知道他有一處禦賜的宅子就在離藍田不遠的辋川,所以藍田的大大小小商戶基本都認得蘇九離這張臉。
說起來這張臉沒什麽稀奇,最多就是長得較一般人俊俏了一些,下颌圓潤,鼻梁高挺,橫眉色淡,唇色淡紅,眼眶深邃,雖不笑,看上去卻沒有太冷感。
所以很多人都喜歡和蘇九離打交道,但這并不意味着蘇九離很好相處,至少沒有好相處到和街邊的乞丐套近乎。
蘇九離抹了抹額上滲出汗珠,暗道今天好大的日頭,才出來沒多久便曬出了汗。他看着那幾個小乞丐說道:“你們叫什麽?”
那三個小乞丐靠在一起,最中間的一個個頭大一點,臉上髒兮兮的,他瑟縮地将手中的破碗端了起來,聲音有些顫抖,說道:“剛才那位貴人……貴人說了,你問一個問題,需要付我們……付我們十兩銀子。”
蘇九離感覺自己額上的汗忽然又多了起來,他皺着眉頭在小乞丐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從身上拿下錢袋,拿出了一錠銀子扔在了碗裏。
那三個小乞丐看着碗中銀光閃閃的銀子,眼中滿是詫異,其中一個試探性地拿出來用牙咬了咬,然後向那中間的乞丐點了點頭,說道:“是真的。”
那端着碗的乞丐看着面前的蘇九離,覺得自己今天真的是遇見貴人了,先是有貴人給了自己一把刀鞘,後是有貴人給自己實打實的銀子,他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多的銀子。
蘇九離覺得自己腿有些發酸,又不好學這些乞兒坐在地上,便只有忍着酸痛,說道:“第一問,這把刀鞘是誰給你們的?”
中間的乞丐說道:“路過的一位貴人,他說讓我們在這裏等蘇九離蘇先生。”
蘇九離頓時覺得頭疼了起來,只因他已猜到會做這種無聊事的‘貴人’會是哪一位。所以剛才這幾位乞兒才在自己優哉游哉走在街上的時候忽然喊住自己,并拿出了那把長刀的刀鞘。
該死的刀鞘,那麽長且細的刀鞘放眼中原只有自己那把埋骨長刀才能裝得進去。
雖然心中诽謗,蘇九離還是拿出了第二錠銀子,說道:“第二問,你怎麽知道我是蘇九離?”
乞兒笑了起來,神色頗有些得意,說道:“藍田附近的大事小事我都知道,他們都喊我‘藍田萬事通’,蘇先生經常出入藍田,我當然認得。”
蘇九離聞言眼珠轉了轉,似乎忘了腿上的酸痛,而是伸手又遞了十兩銀子過去,說道:“第三問,最近機關城出事了嗎?”
那乞兒愣了愣,繼而點了點頭,說道:“就前天夜裏,機關城起了大火,燒到了昨天清晨才被官府中的人滅掉了,要不然鳴翠山就全毀了。”
蘇九離目光暗了暗,過了半晌,才又遞了一錠銀子,說道:“知道是誰放的火嗎?”
乞兒點了點頭,又似有些忌諱,吞吞吐吐一直不說,蘇九離看得不耐煩了就又丢了一錠銀子過去,說道:“夠不夠了?”
乞兒左顧右盼地看了看身邊的兩個乞丐,這才支支吾吾地說道:“據說,是,是鬼絲……”
蘇九離聞言霍然起身,揉了揉有些酸痛發脹的腿,他撿起了乞兒放在地上的刀鞘,彎下身拍了拍那乞兒的腦門,說道:“多謝!”
然後蘇九離就在幾個乞丐不解的目光中——
一個閃身人就不見了。
那幾個乞兒揉了揉眼睛,确定不是眼花之後,不禁喃喃道:“今天真是遇到神仙了……”
蘇九離當然不是神仙,他只是忽然便想通了一些事急于去求證,比如他想通了為何那位貴人要留下刀鞘在這位‘藍田萬事通’的乞兒身上,但同時他又忽然不明白了一些事,就比如他實在不知道那位貴人為什麽偏偏知道他在查什麽,還給他親自送上門來。
所以蘇九離就算萬般不想,還是要硬着頭皮去找他。
一直以來,有麻煩的地方就一定有他。
墨長樞。
醉忘人的客棧往日一向生意紅火,今日卻門可羅雀,掌櫃的藍笑是個精瘦的中年男人,許是打交道的都是商賈,眼中總是帶着些算計的光芒,而此時那雙眼裏卻只有焦急和煩躁,只因此時店裏實在來了一個不能惹的主兒。
那人一身黑衣,料子雖然極為考究卻不花哨,只在袖口和腰帶處繡了祥雲的圖案,他坐在長凳上,一手執着酒杯,一腳踩着一個臉帶鬼面具的人,正意猶未盡得哼着小曲兒。
黑衣人忽而嘆了口氣,低頭看着躺在地上的鬼面人,說道:“其實我本不必問你為什麽要跟蹤我,因為我也在調查你們。但是你卻忽然起了殺意,這我就不得不問一問了,兄弟,我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是什麽事情竟讓你的殺意透過幾條街都能傳到我這裏來?”
鬼面人顯然已被黑衣人卸了四肢筋脈,此時只是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他聲音從面具下傳來有些悶悶的感覺,“多,多管閑事!”
黑衣人忽而低頭看着他笑了幾聲,說道:“江湖上的人素來都知道,我就是個愛多管閑事的人,你們鬼絲十八年前燒了沈家村,十五年前燒了銀雪山莊,十一年前燒了蘇州蘇家,這次又燒了機關城,敢問兄臺,你們明日是打算去燒哪兒?”
那躺在地上的鬼面人還未說話,空氣中卻忽然彌散開一股血腥味,黑衣人定睛去看時,發現他脖子處已滲出血來,顯然已被利器割斷喉嚨。
一根絲弦悄無聲息地襲向了黑衣人,而黑衣人只是自桌上撿起一只竹筷,那絲弦便像被吸引了一般纏上了竹筷,當另外幾十根絲弦出現的時候,黑衣人已經不在座位上了,他手裏拿着一把沒有刀鞘的長刀,已閃到了五個鬼面人的身後,當五個人驚覺回身時,卻只看見了一張蠟黃粗糙的臉在向他們微笑,然後他們便覺得脖子一涼,血色彌漫在眼前。
一刀穿喉。
這是蘇九離的埋骨長刀的成名技。
黑衣人握着手中的長刀,擡眼看着已愣在原地的藍掌櫃,然後他将右手中那枚筷子抛向了空中,筷子筆直地擦着藍笑的臉頰插入了他身後的桌子內,黑衣人用那張蠟黃發青的臉向藍掌櫃笑了笑,藍掌櫃渾身一陣顫抖,然後黑衣人說道:“掌櫃的,這只筷子還可再用,別算在我的賠償費裏了。”
藍笑張了張嘴沒有說出話,卻驟然睜大了雙眼,因為他看到黑衣人的視線死角裏已經出現了兩個鬼面人,那兩個鬼面人一前一後襲來,前面的那個在黑衣人話音剛落時便已近身,而黑衣人還在微笑着看着藍掌櫃,他右手突然伸出,在鬼面人的絲弦未放出之際已折斷了前一人的脖頸扔在了一邊,後一人在黑衣人身側半丈的距離處卻忽然就停了下來。
黑衣人右臂伸出,指尖直指鬼面人的咽喉,鬼面人身形頓住小心翼翼地低頭看了看指在自己咽喉處的手指,那袖長有力的手指下是一支古銅色長針狀的暗器,長約七八寸,細長尖銳,在距離尖端一寸處炸開了幾片古銅色的花瓣,而此時那銳利的尖端正指着鬼面人的咽喉。
黑衣人冷然道:“我只問你,誰派你來殺我的?”
鬼面人還未說話便忽然渾身抽搐,大吐了幾口鮮血倒在地上斷了氣,黑衣人皺眉,忽而右手發力,兩支暗器破空而出,街的另一側兩個鬼面人應聲倒地。
藍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兩個鬼面人倒下的方向,蘇九離就是在這個時候踏入了這裏,他蹲在已經被暗器紮在咽喉的兩個鬼面人身邊,伸出右手将那兩枚暗器拔了出來,也不知是觸動了什麽機關,那古銅色的暗器忽而收攏了張開的花瓣,“咔擦”一聲已恢複了一支類似毛筆狀的東西。
蘇九離站起身,将兩支古銅色的毛筆狀暗器放在手中掂量了一陣,繼而背對着黑衣人說道:“他們這種人,死都不會說實話的,你又何苦動用你的‘陌上花開’來對付他們,豈不是小題大做了?”
黑衣人看着蘇九離的背影,眼中亮了起來,雖然配上這張青色的臉皮實在算不上好看,但卻實在是有些明媚的東西在裏頭,他笑了小,左手手腕一擡微微用力,長刀便像離弦的箭一般直直地刺向蘇九離。
藍笑急得大喊:“蘇先生小心!”
蘇九離卻未動。
長刀擦過他的耳邊,蘇九離猛然擡手攥住了長刀的刀柄,一個回身将刀放回了手中的刀鞘,人也随之轉過了身。
黑衣人皺了皺那張蠟黃粗糙的臉,蘇九離看着他皺眉,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最後蘇九離走到了黑衣人的身邊,然後做了一個不那麽雅觀,讓藍笑看了不禁有些目瞪口呆的動作。
他伸手摸上了黑衣人那張實在不怎麽好看的臉,然後就在臉頰邊細細地摸索了起來,黑衣人微微怔了一下,然後就十分享受地眯起了雙眼。
“嘶”得一聲,蘇九離毫不留情地将黑衣人臉上的□□揭了下來,疼得黑衣人慘叫了一聲,捂着半邊臉看着蘇九離說道:“阿蘇,雖然我知道你喜歡我下面這張臉,但下一次麻煩你溫柔一點。”
蘇九離冷笑了幾聲,說道:“墨少俠,如今連這張臉都不能見人了?你不是頂着這張臉安安穩穩地過了六個年頭了?何苦在這層精致的易容上再多添這麽一層劣質的面具,是你又去招惹哪位深閨怨女了,還是哪位江湖女俠又在千裏追郎君了?”
墨長樞笑嘻嘻地擡起了頭,說道:“這次阿蘇你猜錯了,我已六年未招惹過女人的是非了,這次的麻煩——”
“那不是墨長樞嗎?”
“對啊,以前總在藍田出現,和蘇先生在一起的墨長樞!”
“對,對,就是他!”
“聽說他殺死了沾衣樓五位頂尖殺手,毫發無傷,全身而退,沾衣樓樓主都已坐不住要找他決鬥了。”
“沾衣樓是什麽地方?這你都不知道!江湖第一殺手組織,要人命的一群家夥喲!”
……
墨長樞看着四周突然越聚越多的人,然後他看了看蘇九離,蘇九離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他便上前一把抓住了蘇九離的手腕,然後,很沒骨氣地逃了。
他為什麽要逃,只有蘇九離知道,墨長樞唯一怕的就是出名,而此時很顯然,他已太出名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