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黑影拿着一把匕首,墨長樞只是右手随意地搭在墨黑色的刀柄上,并沒有要動的意思,只是打量着面前蒙着面的刺客,倏爾彎了彎唇角,沈白衣自然不明白墨長樞笑從何來,但是沈白衣和刺客卻同時皺了眉頭——
墨長樞今天腰間挂了兩件兵器,沈白衣認出其中一柄劍是墨長樞三年間一直不曾離身的細劍,而另外一柄墨黑色的刀鞘裏顯然栖居着寬不過三寸的刀刃,放眼中原能用這種刀的人只有一個,而沈白衣堅信這把刀就是屬于那個人的,可如今卻挂在了墨長樞的腰間。
可是這都不是讓沈白衣和刺客皺眉的原因——
墨長樞的劍挂在右側腰間。
沈白衣一度認為墨長樞或許是左撇子,畢竟沒人見過他出劍,但是顯然沈白衣猜錯了,墨長樞右手已經搭在刀柄上,雖然随意了些,但他絕不會讓刺客有近身的機會,更何況那是個拿匕首的刺客。
“你要怎麽拔劍?”
兩個人同時脫口而出,墨長樞愣了一下,頗有些哭笑不得地對沈白衣說道:“沈公子,他不認識便算了,連你也覺得我要拔的是劍而不是刀嗎?”
沈白衣目光游移在墨長樞的兩把兵器上,聲音有些冷清:“那柄刀不是你的,除了他,我不認為有誰能駕馭得了那種寬度與長度的刀。”
墨長樞這次笑得很大聲也很開懷,沈白衣皺着眉看他,墨長樞漸漸止了笑意,說道:“沈白衣,看在你真心實意的誇贊他的面子上,這次的事我便不跟你計較了。”
“至于我怎麽□□,哈哈,這是個不錯的問題——”
話音還未落,沈白衣只覺得刺客身影一閃,一道黑影向墨長樞竄了過去,而墨長樞收了話頭,反手抽刀的速度竟比刺客的身形快上數倍,匕首到達心口的時候,墨長樞的刀已在刺客的脖頸上劃出了深深的一道血痕,沈白衣注意到那柄刀甚至還沒有完全出鞘已是冷冽刺骨,墨長樞仍是反手握着,又慢慢将刀退回了刀鞘。
“江雪埋骨,人鬼殊途。果然是好刀,可惜未見全貌。”
沒有管倒在地上的人,墨長樞又坐回了那個窗沿,仍是那般随意的姿勢,只是這一次他的手中卻拎着一個酒壇,他轉頭望着沈白衣,晃了晃手中的酒壺,說:“我請你喝酒。”
沈白衣邁過了面前的屍體,伸手将酒杯拿起遞了過去,墨長樞給他斟滿了,然後便自顧自得喝了起來。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就這樣你一杯我一口的喝酒,直到血腥味散開,酒壇已倒不出一滴酒,墨長樞甩甩手,将酒壇扔出了窗外。
沈白衣靜了半晌,道:“你若生氣便拆了我這長明樓也無妨。”
墨長樞笑着搖了搖頭,他摸着腰間墨黑色的刀柄,沒有去看沈白衣,而是望着窗外的夜色,半晌才說道:“我不生氣,你這長明樓我也拆不了,明個兒你還要出江湖榜的,被沾衣樓盯上已是天大的麻煩,我可不想再招惹更多了。”
沈白衣沒有說話,墨長樞嘆了口氣,轉頭望向沈白衣,說道:“你請沾衣樓無非就想讓我拔劍而已,怎麽,還在懷疑我這把就是風痕劍?”
沈白衣無所謂地笑了笑,說道:“我有理由懷疑,更何況你對戰從不拔劍豈不是欲蓋彌彰?”
“激将法對我沒有用。”
“但你輕松解決沾衣樓兩位殺手,寧肯用那把不屬于你,而你也未必使得慣的埋骨長刀,也不拔你的劍。墨長樞,你的劍在隐藏什麽?”
不料墨長樞竟笑了起來,随手将腰間的長劍解下,隔空抛給了沈白衣,說道:“劍能隐藏什麽,你若懷疑,不妨□□看一看便是了。”
沈白衣接過長劍,詫異地看着墨長樞,卻見墨長樞但笑不語,渾然沒有秘密會被揭穿的驚慌,倒像是在看一場戲。沈白衣狐疑地看着手中的劍,銀白混着青碧色的劍柄實在是太過普通,江湖上這樣的劍柄沒有幾萬也有上千,他仔細的反複看着,确定劍身上沒有刻着任何文字的時候,猶豫着拔出了這把劍——
沈白衣愣住了,看着手中黯然無光的劍刃。這實在是一柄太過普通的劍,它甚至都算不上好劍,出鞘無聲,劍身無光,劍刃也不鋒利,陳舊地就像一把廢銅爛鐵,沈白衣甚至懷疑這把劍砍不砍得死一只雞。
墨長樞看着沈白衣不可置信的表情,問道:“如何,可看出這把劍隐藏了什麽?”
沈白衣還劍入鞘,又将劍還給了墨長樞,冷哼了一聲,說道:“隐藏了什麽倒沒看出來,但是我總算知道你為何對戰不拔劍了。”
“哦?為何?”
“這柄劍,拔與不拔,用與不用又有何分別?”
墨長樞笑了,說道:“風痕乃上古名劍,雖幾經轉手鋒利不減當年,又怎是我這把破劍敢相比的。如此,我的嫌疑可是洗清了。”
沈白衣點了點頭,卻轉而意味深長地看着墨長樞,說道:“不過,就算你萬般不想,你卻仍是要聲名鵲起了。”
墨長樞沒有立刻說話,反而沉默了很久才說道:“無錯,要麽我死在剩下的三枝曼陀羅華下,要麽殺了他們,逼沾衣樓撤銷懸賞追殺令。”
沈白衣笑着拍了拍手,說道:“如此我的銀子也回來了,你也會因此名聲大噪,你果然是不該生氣的,倒是該謝謝我,你要如何感謝我?”
墨長樞笑得一臉無奈,說道:“沈白衣,我們當真是朋友,好朋友?”
“那是自然。”
“你當真不怕我一個不小心便死在沾衣樓手裏了?”
沈白衣卻回答得異常堅定,“你不會。”
墨長樞盯着沈白衣,說道:“你作為武林判官,游離于江湖之外,卻也掌握着江湖的所有動向。你可知道自沾衣樓成立這幾十年間,可有一人逃得過沾衣樓的連環追殺?”
“沒有。”沈白衣微笑道,“因為沾衣樓派出的殺手,定是一次比一次強,暗殺手段也不盡然是比拼武功,第五次或許便是沾衣樓主親自出面也說不定。”
見墨長樞沒有說話,沈白衣繼續說道:“但是,你可以。”
“我卻并不太想出名。”墨長樞轉過頭不再看沈白衣,他擡起手望着自己的指尖,靜了半晌,又将手放回了膝蓋上,續道,“但是,我也不想死,我好不容易知道自己活着的目的,現在就死實在有些可惜。”
又停頓了一會兒,墨長樞忽然轉了話鋒,說道:“沈白衣,适才我已說了,沾衣樓的事不與你計較。若我活着,我們仍是朋友。”
沈白衣略微晃了神,手捏着酒杯,說道:“可自你進屋,我便能看出來,你心情不大好,你既不計較我請沾衣樓,那就絕不是因為沾衣樓的追殺。”
墨長樞微微低下了頭,喃喃道:“我是有些心情不大好,只是與你無關。”
沈白衣聳了聳肩,回身坐在了圓桌上,說道:“那讓我猜猜你為什麽心情不好。”
墨長樞目光暗了暗,手又撫上了墨黑色的刀柄,苦笑道:“這有什麽難猜的,他不在的時候,我總是有些心情不大好的。”
沈白衣身體顫了一下,他突然覺得自己有些狼狽,卻還是頗有些玩味地笑了起來,墨長樞知道他笑的是什麽意思,倒也覺得有趣,扯了一絲笑容出來,說道:“你笑什麽?”
“我笑你在說謊,墨公子自诩江湖浪子,何時竟這般專情起來了?”沈白衣促狹地看了墨長樞一眼,續道,“更何況,還是個男人,本就比不得軟玉溫香。”
墨長樞挑眉笑了笑,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着自己的膝蓋,說道:“若連我說沒說謊你都辨別不出,沈白衣,你這江湖判官可當得不太稱職。如今這裏只有你我二人,你覺得我有必要就這件事情和你說謊?”
墨長樞目光亮了亮,映在黑夜裏燦如星辰:“你錯了,我對阿蘇,從一開始就是認真的。”
沈白衣猛然抓緊了手下的桌沿,目光閃動,竟似多出一些憤憤不平之色,這樣的神色本是極少出現在這位生性淡泊的武林判官臉上,但今天他卻似乎有些挂不住了。
沈白衣幹笑了幾聲,說道:“我們這位江湖第一樂師,兵器譜第九埋骨刀的刀主究竟是有多大的本事,我倒是很想見識一下。”
墨長樞猛然冷眼看向了沈白衣,臉色沉了下去,聲音也不似剛才溫和,冷然道:“我勸你最好把你的想法收起來,你請沾衣樓殺我,我可以完全不計較,但如果你敢請沾衣樓去對付阿蘇,我想你一定會死得很快,而且很難看。”
沈白衣微微怔了一下,繼而苦笑着沒有說話,墨長樞見他如此便收了臉色,緩緩笑了起來,然後他自窗沿上站起,拍了拍沈白衣的肩膀,道:“若我能從剩下的三枝曼陀羅華下活下來,明年再來找你喝酒。希望那時你已找到了風痕劍主。”
說完他便如一只燕子一般自窗口躍了出去,幾個起落身影便消失了。
第二日,江湖榜兵器譜的第一行仍是那樣一段字:
兵器譜,第一,風痕劍。二十二年前在長白山首現,滅寒冰閣。八年前在祁連山再現,滅匈奴高手二百餘人。三年前在漠河三現,殺無情鈎駱平。死者一劍斃命,傷口似風割。
劍主至今不詳。
長明樓上燈未滅,在新一年的江湖榜放出的這一天,沈白衣徹底醉在了長明樓上。
沈白衣的朋友來了,卻只看到他抱着酒壇,有些出神地望着窗外,嘴角帶着自嘲的笑意。嘴裏一直重複着一句話——
原來他竟都是明白的。
沈白衣被人扶上樓的時候,轉頭看了一眼攤在桌面上已經被酒水浸濕的紙,那上面的字已被水暈開看不真切了,卻只留得一行小字——
埋骨刀主,蘇九離。
沈白衣苦澀地笑了。
蘇九離,你何其有幸。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