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那件事的發生,是在绮禮成為代行者第六年的時候。
言峰神父的葬禮并沒有多少人參加。作為巡回神父,他走過了太多的地方,那些被他幫助過的人們也散布在各處,以至于在他去世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知道這消息并來得及趕到他的墓前。最終站在绮禮身邊的只有幾名地方教會的執事。地方教會的神父站在墳墓前,捧着聖經的手指因為連綿不絕的寒雨而顫抖着。
“……仁慈的天父,你既召喚他回到你的身邊,求你恩賜他在天國,與諸聖共享你永恒的盛宴。因我們的主耶稣基督,你的聖子,他和你及聖神,是唯一天主,永生永王。阿門。”
“阿門。”
跟随着衆人念誦着的绮禮并沒有看着父親的墳墓。
——在教會墓地的鐵欄外,有個穿着黑色風衣的男人站在那裏,手中捧着白色的玫瑰。
“我沒想到你會來。”
結束了葬禮之後,兩人在空無一人的小禮拜堂坐了下來。切嗣從懷中摸出了煙,考慮到這裏是教堂之後又收了回去。
“怎麽說……”男人沉吟了一下,“我都知道了。”
绮禮沒有看他,而是注視着祭壇背後的彩色玻璃。那是曾經殉教的聖徒們。受試探、被刀殺、被石頭打死或被烈火焚燒,因為這信心而為人記念、傳頌、塑成石像,等待着那應許之日到來的一天。
就像他始終虔誠的父親一般。
“你并沒有做錯。”
切嗣說着,聲音苦澀猶如咀嚼着自己釀造的苦果。
“我殺了他,這是事實。”
绮禮将手舉到自己的面前。他仍然能感覺到黑鍵穿透父親身體的觸感,感覺到父親的鮮血烙印在自己的手上,他甚至能準确地回憶起那溫度。
到了最後父親也沒有從惡魔的控制中擺脫。他沒有叫出兒子的名字,也不曾回複一刻人類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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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的只是瘋狂的笑聲。
“你做了正确的事,言峰。”切嗣的發言冷酷但正确,“你是在救更多人。也是在救他。”
這不能讓绮禮有什麽感觸。
畢竟,困擾着他的、始終無法讓他忘掉的是——
“我也做過和你類似的事情。”切嗣忽然說,“那也許不是正确的,但卻是唯一的選擇。”
绮禮轉過了頭。
切嗣的表情像是從鐵裏鑄出來的。那不像是人而更像一架機器。
“我的父親。他是我殺掉的第一個改變了‘過去’的時間旅行者。”昔年燃燒了整座小島的大火映在了切嗣的眼睛中,“那也許不是正确的。……但是我們沒有選擇。”
绮禮沒有回答。
你錯了,切嗣。他想着,我和你是不一樣的。
後來他們離開了教堂。雨仍然下着,淅淅瀝瀝的仿佛冰冷得能夠沁入骨髓。在旅館門前切嗣停下了腳。
“我沒法待太久,這不是公務。”切嗣簡短地解釋着。
绮禮點了點頭。在他覺得切嗣會就此消失之時,男人忽然把他拉了過去,像兄弟那樣擁抱了他。
“I’m sorry for your lost.”煙草和雨水的氣息短暫地在他鼻端萦繞而過,“保重。”
下一刻男人消失了。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拖着被雨水打濕的身體走進旅館,爬上狹窄的木造樓梯用鑰匙打開了房門。他将外套丢在扶手椅上,走進浴室,在扯下毛巾擦着頭發的時候忽然覺得房中多出了什麽。
年長的切嗣正站在那裏。他比之前每一次見到都要顯得更加衰老也更加單薄,裹在浴衣裏就像只要輕輕推一下就會散掉。但是他又不像绮禮慣常見到的那個切嗣。他看着绮禮的表情和年輕時的切嗣并無差別——那是屬于審判者、而非人類的表情。
“你也來了。”
绮禮說着,有些疲憊。
“我記得這一天。我想糾正我曾經說過的話。”切嗣的聲音不比冰雨溫和多少,那裏面甚至帶着殺氣。
绮禮拉下了頭上的毛巾。
“你越過了界線,绮禮。”切嗣像是在看着他又像是越過了他,“殺死父親的時候你在想什麽?他的鮮血會讓你興奮嗎?殺掉了他能填滿你內心的空洞嗎?——你知道自己在笑嗎?”
“果然,”绮禮不自覺地彎起了嘴角,“那天晚上看着我們的人是你。”
切嗣沒有挪開視線。
“我應該一開始就殺了你。”
“造成侵蝕也沒關系?”
“啊。”
下一刻他們扭打在了一起。切嗣是認真的——他甚至帶了那柄Contender。但绮禮不可能束手就縛。他緊緊扼住切嗣的手腕讓子彈在一線之間擦過自己的耳畔。他們在旅館狹小的房間裏打得天翻地覆,出手兇狠無比可是全無章法,到了最後索性滾作一團比小孩子還要不如。绮禮覺得自己的肋骨險些要被切嗣打斷了,他也确信自己在切嗣身上留下了等量的回報。最後制止了他們的打鬥的是旅館老板:年屆六十的老太太險些被屋裏的一片淩亂和兩個男人的戰況吓出心髒病來。绮禮廢了一些功夫才讓她相信這只是朋友之間的“玩笑”并保證會賠償她的一切損失才勉強讓老人同意把事态留給他們兩個處理。
“清醒些,先生們,你們都是成年人了!”憤憤然丢下了最後的評論,老人總算顫巍巍地下樓去了。
绮禮舒了口氣将門重新關上。他回過神,發現切嗣正靠坐在床邊,頭埋進了兩臂之間,手裏仍拿着他的槍。
“切嗣。”
他試着叫道,Contender的槍口不出所料地指向了他。
“我聽你說過你父親的事情。——他當初做了什麽?”
切嗣整個人抖了一下。他擡起頭看着绮禮,剛才那機器一樣的神情漸漸從他臉上褪去了,深不見底的絕望漫了上來。
绮禮知道自己應該停止了。可是他走向了切嗣。
“他也是時間旅行者對嗎?
“他改變了過去嗎?
“他得到了什麽呢?”
他單膝落在切嗣身前,任由Contender的槍口頂上了他的胸膛。這是默許的姿态。
切嗣的手顫抖起來。绮禮覺得他幾乎要握不住手中的槍了。
“過去是不能被改變的。”時間旅行者低聲重複着他終生為之努力的目标。他沒有注意到淚水從自己的臉頰上滑了下來。
绮禮伸手攬過了男人。冰冷的槍支壓在了他們中間,可是男人聞起來像老舊的房子、曬過的棉被,所有一切遠離紛争的和平美好的東西。他不知道為什麽這樣的切嗣還要一次一次出現在自己身邊。
每個非法的時間旅行者都是為了挽回無法挽回的事情而試圖去改變過去。——某天切嗣說過的話在耳邊響起——就算知道這樣什麽也得不到:世界會将一切努力化為烏有。
你也有想要挽回的東西嗎?
在懷中的身體失去了重量和溫度的那一刻,绮禮無聲地問着。
但是男人消失了,甚至沒說一句再見。
父親的葬禮後绮禮得到了一段假期,但很快又恢複了追擊異端的日常。這對于代行者沒什麽特別的:他們是神明手中的利劍,而利劍是不用多想的。這對绮禮而言沒什麽分別。他只是開始在晚上做一個夢:曾經一度見過的,充滿着黑泥、破壞和死亡的夢境。在夢境的最後他會聽到一個聲音:
到這裏來。
他相信那大概是惡魔的聲音。在沐浴父親鮮血的瞬間他明白了自己的如同謬論一樣的存在——并不是無法得到滿足,而是能夠滿足自己的只有純粹的痛苦和毀滅,一如那充斥着死亡的噩夢在自己心底所喚起的情緒——那無疑是真實的狂喜。
他冷靜地分析着自己的靈魂如同毫無關系的人。在神學上這是多麽悖謬的存在:世界上竟會有背離了造物主之恩惠的造物——他甚至不需堕落,因為他的本質就是惡。
這樣的靈魂因何會存在于世呢?
每日他行走在正常和噩夢的罅隙中,知道這像是在鋼絲上逐步走向深淵——有一天他會毫無疑問地步入其中。
但是他想見切嗣。
那是為了什麽呢?為了在那個相似但卻截然不同的靈魂上尋求答案嗎?還只是日久年深的追随和期待積累下來的一種習慣?還是因為——
绮禮被派遣到北方的小島是一年之後的事。在那兒的村裏發生了疑似惡魔附身的事件,但直到他千裏迢迢飛機轉輪渡地到了那裏,才發現事情的複雜性遠超過他的想象。狹小的村中人際關系比蛛網還要複雜,他被迫一個個聽取村民的意見,試圖從中抽取出些許的真實——老實說,他們真應該派異端審問局的人來這兒,他惱怒地想着,或者換個題目,給我一打惡靈也行。
但是他沒得選擇。似乎為了表示歉意,村中的神父為他找了間海邊的木屋,站在窗口可以看到和死人骨灰一般潔白的沙灘。褐色的海藻被海浪擱淺在那裏,除了成天吵吵嚷嚷的海鷗之外就沒有其他的活物。木屋裏設施俱全,除了你必須支付暖氣的電費——就連白夜的此時島上也相當寒冷。绮禮決定把賬單全部寄回去讓他們煩心。
沒有真正的黑夜似乎噩夢也不敢造訪。绮禮無聊地将夜晚虛擲在閱讀上:屋中留着幾本老舊的書,而且是英文。他不知道它們是誰或是什麽時候留下的,但第一次讀閑書的感覺并不壞。
他習慣于只閱讀聖典——來自父親從小的教訓;可現在這些都不再重要了。
那天晚上正在下雨。他坐在沙發裏随手翻着書頁,最初的敲擊響起時他以為是下了雹子。可那敲擊不依不饒,如雙手沾滿鮮血的麥克白在深夜聽到過的敲門聲。
他丢開書拉起窗簾:渾身濕透的切嗣正站在窗外。
他大吃一驚,連忙跑過去打開陽臺門。寒風和雨一起卷了進來,男人凍得嘴唇都變白了:
“這次可真要命啊。”
男人笑着,禁不住牙關的顫抖。绮禮将他拉進屋直接推到浴室。切嗣的手指僵硬得無法解開扣子,绮禮索性一把撕開了襯衫,将男人整個人剝雞蛋一樣地剝了出來——然後,他的目光在男人的右肩上凝固住了。
那是一處經年的舊傷。
切嗣似乎并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他困惑地看着绮禮。
“我就知道是你。”他捉着年長的男人的手就像捉住很多年前的少年,“我當時就知道是你,凱利。”
但是切嗣并沒有太大的反應。他甚至想了一會兒。
“抱歉。那些事估計被我忘記了。”
绮禮不可能接受這個答案,他将男人推到淋浴噴頭下,自己也擠了過去。溫度适中的熱水對于剛剛被冷雨澆透的男人來還是太燙:他像受驚的貓一樣竄出來,但是绮禮沒有給他逃離的跡會。多年前的記憶和沉睡已久的欲望一起叫嚣着,他鉗住了男人的下颚、吻了下去。
男人發出了微弱的的聲音。他并沒有掙紮,就像很多年前的深夜在寝室狹窄的單人床上一般。他嘴裏有糖果的味道——绮禮想起某天切嗣說過他在戒煙,那微微清涼的氣息和遙遠的薄荷氣息呼應起來。
“凱利……”他模糊不清地呼喚着男人的名字:一個太過簡單的謎題,“——切嗣。”
男人已經老去。他的身體不再像年輕的時候,柔韌得像柳條、靈活得像蛇,而是更像為時間所流過的河床,布滿着不知何時落下的陳舊傷疤,又像是在沙漠深處掘出的含着水的沙子,在苦澀深處包着一點甘甜。他确認着男人的身體,當年的記憶太過遙遠像是搭在沙上的城堡,被現實的潮水漫了過去。
切嗣漸漸被熱水溫暖過來。血色重新回到了他的臉上:他現在看起來像人而不是幽靈了。他的手掌按在绮禮的胸口上拉開兩人的距離——那是他曾經(或以後)用槍指着的地方,問:
“你想要什麽,绮禮。”
那一刻绮禮确信了男人是知道的。早已知道,大概從他們在紫藤架相遇的下午之時就知道。
答案似乎就在嘴邊。
他想要切嗣。但不完全是這個溫暖的、活生生的、标志着遙遠平靜的幻影一樣生活的切嗣,更是痛苦的、支離破碎的、帶着戰場過後的鮮血和硝煙仿佛随時就會在他手裏折斷的切嗣。他的哀鳴會讓他快樂。想到扼住他的喉嚨切開他的肌膚啜飲他的鮮血握住他的心髒将他整個人像蝴蝶那樣釘在标本架上血淋林又一片不少的保存起來讓他整個人都因為興奮而戰栗起來;或者,不要這麽血淋淋的,而是将他綁在身邊慢慢汲取他的痛苦——那些切嗣如投入深井一般自始至終向他隐瞞着的東西——那似乎都要讓代行者全心地歌頌哈裏路亞了。
但是——
切嗣的手指像是握住了他的心髒。他深黯的眼神像鏡子一樣映照出真實。
他想要切嗣。
但是他更想要的,在那膚淺的反轉一樣的沖動之下所隐藏着的是——
“理由。”
第一次地,他說出了這個詞。
“我生于此世的理由。”
“你将在在何處尋求,绮禮。”
“在世界一切之惡的盡頭。”
于是他們知道這對話完結了。
後來他們還是做了愛。因為都已經開了頭不完結下去似乎有些浪費,也因為沒什麽別的好做:這島上荒蕪得一無所有。那運動不太像绮禮期待的那樣,他們幾乎是“溫柔”地完成了這件事情,和兩個毛頭小子或者一對兒到了發情期的野獸那樣。在□□的那一刻绮禮的手指落到了切嗣的脖頸上,他的殺意外露得如此明顯以至于切嗣本來迷茫的眼睛也瞬間找回了焦距。
但是最終他只是吻了他。
那時候雨停了。漫長的白晝仍然維持着灰藍的輝光。他們躺在一起聆聽着極北之地的靜寂:海浪高一聲、低一聲。
就在那聲音中切嗣問了。
“我不能給你答案嗎?”
绮禮沒料到切嗣會這麽問。但是男人看到绮禮的神情,于是自己笑了起來。
“我不能給你答案。”
“切嗣。”
绮禮呼喚着年長的男人,從腰間擁住他将他環在自己的懷裏。這像是禁锢的姿勢,或者保護,但是他們都知道這只是錯覺。
最終什麽也沒有。
男人捂住了臉,肩膀微微顫動着。绮禮以為他在哭,但是當他伸手覆住對方的眼睑,他卻發現手心是幹的。
“我得走了。”
切嗣說着。
窗外的海鷗叫了起來。海的顏色變深了,一遍一遍地沖刷着白如骨灰的沙灘。雲快速地翻卷并聚攏着,雨再次落下來細密地打着木屋的房頂。绮禮想要抓住切嗣的手腕,但是他抓空了。
一如既往地,男人回到了自己的時間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