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那之後凱利被送到了神學院的醫務室——被惡魔造成的傷口只能用長期耐心的祈禱來清潔。醫務室的主管在查看了凱利的傷口後甚至誇贊了绮禮的應急處理,盡管凱利對此持保留意見。
不管怎樣,他必須留在醫務室觀察一個月。
同伴的受傷對绮禮沒什麽影響,他仍然重複着每日的課程。
他有些期待什麽時候能再見到切嗣,盡管那顯然不受他的控制。導師并沒對他們那天的遭遇做出什麽評論。也許他會在探望凱利時說些什麽?绮禮想着。導師也沒有再次提起第八秘跡會的事情。一切都停頓了下來。
一個月過得很快。某個晚上在绮禮做完祈禱将要入睡的時候,他聽到窗戶被打開的聲音。
穿着襯衫的凱利正從窗臺上跳下來,看見他先是臉色一變,随即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绮禮看了一眼時鐘:已經過了宵禁的時間。他後知後覺地想起凱利的屋子其實是在隔壁。
“爬窗子也會搞錯嗎?”他好笑地說。
“真抱歉啊。”凱利沒好氣地回答着。
“傷好了?”
“七七八八。”凱利越過了他的身邊想要回到自己的宿舍去,但一陣淩亂的腳步聲從走廊中傳了過來。凱利的臉色瞬間變了。
绮禮沒有多想。
“過來。”
绮禮拉着了凱利的手腕,在少年來得及抗議之前将他塞進了被褥裏。他剛剛來得及返身關上窗戶,門上就傳來了急促的敲擊聲:“有人嗎?”
“就來。”
他沉穩地回答着打開了門。穿着黑色僧衣的兩個苦行修士嚴苛地看着他:“有沒有看到可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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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我只是在這裏照料生病的同學而已。”绮禮側過了身子讓他們看到床上躺着的凱利。
兩人并未對绮禮的行為丢下什麽評價。他們裏裏外外在宿舍查看了一遍,甚至連衣櫃和床下也不放過,最終才陰沉着臉離開了宿舍,連一句多餘的評論也沒有。
“……多謝。”
直到腳步聲遠去凱利才推開被子坐起來,低頭道謝着。
“比起這個,我倒是想知道你做了什麽。”绮禮一只膝蓋壓在床上,将凱利困在了牆壁和自己之間,“剛才那些人可不是學校的導師。我還以為——”他伸手捏住了凱利的肩頭,“你帶着這個會安生些呢。”
“我沒有時間了。”凱利沒有洩露出半點疼痛的神情,他擡頭直視着绮禮,“你不是早看出我并非真正的信徒嗎?那天晚上我們的所有行動都在他們的監視中——他們已經識破了我。”
“你這回意外地誠實。”绮禮挑起了少年胸口垂着的十字架,緩緩地撫摩着那黃銅表面陳舊的刻痕,“就不怕我告密嗎?”
凱利無畏地笑了。
“我當然知道,言峰,你心裏沒有敬畏也沒有虔誠。”他冰涼的手指隔着單薄的睡衣觸上绮禮的心髒,“你根本沒有告密的理由。”
“——也沒有不去告密的理由。”
绮禮接過少年的話,在古老的十字架上印下充滿暗示的吻。
凱利笑得像是在嘲諷。
“這就夠了?”
他說着,輕松地解開襯衫的前襟。绮禮注意到少年的傷口已經除去繃帶和敷料,新生的粉紅色皮膚乍看起來像是詭谲的刺青。
“你想要這個?”
凱利挑釁地看着绮禮。他似乎篤定“好學生言峰”并沒有越軌的膽量。
這你可錯了。
绮禮低下頭,将兩人之間的距離拉近為零。少年的嘴唇沁涼而柔軟,他粗魯地舔舐着像是榨出青橄榄的最後一點澀香。
凱利挑了挑眉毛,在兩人分開的短暫片刻低語着:“只有這樣?”
绮禮沒有回答,而是用吻逼回了對方唇邊的嘲笑。少年并沒有抵抗,而是大膽地糾纏上來,像一條靈巧的蛇。绮禮覺得有暗火從脊上燒起來,他按住凱利的手腕将對方按倒在床上。
“真是奇怪。”他舔着少年的耳廓,“我之前沒有見過你,可是看着你我總覺得熟悉。”
凱利的身體短暫地僵硬了一下——那也許是因為绮禮忽然銜住了他的耳垂。他幹笑一聲,手下已經準确地捉住了绮禮的弱點:“你可想得真多。”
從人裏面出來的,那才能污穢人 。
理智遙遠地提出了警告,但是绮禮已經無法深思了。對方黑色的眼睛像是栖息着水妖的深潭,一旦邁步進入就只有越陷越深。
只是他不可能這麽任由下去。清規戒律十餘年無法真的讓他變成一張白紙,更何況身處神學院這種青年男子紮堆但看不到一個女人的地方。他沿着鎖骨一路輕輕咬噬下來,手指則掠過少年的腰線一路往下——
他也已經硬了。
绮禮露出半個得意的笑,又被凱利富有技巧的玩弄逼到邊緣——他失了分寸,一口咬在對方的乳頭上。凱利呲牙咧嘴。
“你是狗嗎?”
血的鹹腥在嘴裏化開:他确實咬得狠了。不過比起道歉他更願意來點兒更實際的——他用着和少年相似的技巧回敬着對方——對方急促地喘息着,心髒在他的唇下激烈地搏動着。
他的生命就在這裏。
近在咫尺——————
一瞬間他的眼睛被血紅色蒙住了。
绮禮忽然無法再忍耐下去。他粗暴地翻過了少年的身體,草草擴張之後插了進去。凱利咬住了枕頭,腰部痙攣着,绮禮甚至覺得他下一刻就要把自己踢飛出去。
可是沒有。凱利只是回頭看了一眼绮禮,什麽也沒有說。
在某個部分绮禮知道這裏有什麽不對。非常不對。但是另一大半的自己已經無法繼續控制下去。他握住少年的腰好像這樣就能留住稍縱即逝的什麽。
不。
那樣東西、一開始就不曾存在過。
“你會忘了這些。”
一切結束之後凱利輕聲在绮禮耳邊說着。他起身離開沒有半點拖沓,唯一費掉一點功夫用來解開他們放在床頭鏈子糾結在一起的十字架,留下的只是宿舍門幾近無聲的一響。
绮禮翻了個身看着空蕩蕩的天花板。外面夜色正深,他想起那一日在羅馬街頭聽到的低語,想起裹着黑大衣的青年轉身離去的背影,想起很久以前、男人躺在長草中望向自己的眼神。
“切嗣。”
他低低地呼喚着那個總是從他身邊逃走的男人,坐起身來的時候習慣性地戴上了十字架,忽然發現有什麽不對。
這不是很久以前他從切嗣手中得到的那枚老十字架。他的指尖劃過十字架上陌生的刻紋,明白過來這是凱利的所有物。
——明天再找他去換吧。
但是,第二天,名為“凱利”的學生再也沒有在神學院的任何一人面前出現過。
導師在課後将绮禮留了下來。他顯得比往常要疲憊些。
“明天我會正式将你引薦入第八秘跡會。”他難得浮出輕微的笑紋,“我們看了你的表現。非常傑出,尤其是作為使用黑鍵的新手,十分難得。”
“多謝您的稱贊。”绮禮恭敬地低着頭。
“你會成為基督手中的長劍的。”導師威嚴的目光短暫在他臉上掃過,“保持你自身的正直和潔淨。這是基本中的基本。”
绮禮将頭埋得更低。他疑疑惑導師是不是知道了什麽,但導師接下來的話就解除了他的疑惑:
“真正的虔誠不在表面。你那個‘同學’,可是在鴿子的外表下藏了一顆毒蛇的心……作為魔術師,他混進這裏真是足夠大膽。雖然我們已經加以警惕,還是讓他盜走了某件重要的聖遺物。”
“……聖遺物?”
“這不是你可以操心的範疇。”導師的聲音嚴厲起來,但很快就再度轉為柔和,“不用懼怕,擡起頭來,言峰。——你是個讓你父親驕傲的兒子。”
绮禮擡頭看着對面的老人。老人将手伸向他,他按照規矩親吻了那代表着秘跡會權柄的戒指,心裏卻想着曾經也吻過它的人。
那之後绮禮再也沒有見過凱利。
他從神學院畢業了,正式加入了第八秘跡會成為了狩獵異端的“代行者”。他開始繼續童年時旅行的生活,只不過這一次範圍更大、地點也更偏僻。但是他仍能遇到切嗣,許多次,以至他已經可以輕松分辨更年輕的那個和更年長的那個。年輕些的切嗣總是急着去做什麽——他不知道時間旅行者是怎麽安排他們的旅行,只約略知道都來自“阿賴耶”的指令。這點和代行者沒什麽區別:绮禮也只是亦步亦趨地按照導師的命令出現在指定的地點,并不多去思考情報的來源。他們唯一的區別大概就是狩獵的“異端”不同。
偶爾他會運氣好地碰見了完成了任務的切嗣,他們會一起找家館子吃點兒什麽——切嗣并不精于飲食,绮禮顯然也一樣。有一次他們在羅馬遇見,绮禮故意帶他去了那家提供超辣的麻婆豆腐的中餐店。切嗣一邊被辣得喘氣一邊又将那盤麻婆豆腐全都吃了下去;不過下次绮禮再試圖這麽做的時候切嗣就一副“敬謝不敏”的樣子。
“得了吧,言峰,你不可能連着兩次都把我往溝裏帶。”切嗣說,漫不經意地找了道看起來沒那麽紅的菜,“那玩意兒一次就夠了。”
偶爾他們會像遇到了職場危機的中年人那樣聊着彼此工作裏的那點兒事。比如排班不合理出勤密度過高,追蹤某個異端結果在沙漠裏迷路差點死了,跟着某個逃亡的時間旅行者卻掉進沼澤差點死了。除了一點默契:
他們從來不問對方殺了多少人。
有時候切嗣也會滿足一下绮禮永不休止的好奇心。
“所有對過去的變動都會導致世界的自我修正。比如我們現在這樣談話。”說這話的時候切嗣和绮禮正走在巴黎的街頭——并不是所有的異端和時間旅行者都以探索自然遺産為志願,這對他們來說是件值得欣慰的事情,“對于這類的接觸,世界的修正很小,不會在時間線上留下什麽痕跡。”
“也會有嚴重的?”
“你永遠不會知道某些改變有多麽嚴重。最糟糕的話,會在現實裏造成侵蝕。”切嗣貌似漫不經心地說着,可是绮禮感到他整個人都緊繃着。總是冷靜地評估着現實的男人在那一瞬間似乎注視着遙遠而已經無法改變的過去。
“……我們正是為了防止這個。”
切嗣最終說,從兜裏掏出香煙點燃,徹底結束了這個話題。
和年輕的切嗣不同,年長的切嗣則像是專門來找绮禮的。結果忙得沒有時間的就變成了绮禮——這像是某種補償。但是這個切嗣留在過去的時間要短得多。
“我退休了。”
他簡單地解釋着。
绮禮有些不明白:“你看起來不像是會輕易放棄的人。”
“我只是放棄了一種方式。”
說這話的時候切嗣看着绮禮,黑色的眼睛像是過深的湖泊無法測量。绮禮會在這樣的目光前情不自禁地退縮。年長的切嗣更了解绮禮——盡管绮禮從來沒和他說過更多的事情。有時绮禮會覺得,切嗣也許知道他所掩蓋起來的缺陷,他無法感受到幸福的事實,他那常年空虛而無法填滿的內心。
但是切嗣不可能知道這些。
他們聊一些很瑣碎的事情。绮禮知道他退休後在日本留下來,收養了一個孩子,每天苦惱着做飯和家務。這生活讓绮禮覺得沒辦法想象,他也沒辦法想象那個年輕的和自己一起随便買着漢堡三明治的切嗣有一天會走進家庭生活。(他偶爾對年輕的切嗣暗示過只言片語,得到的只有駭笑。)
“你也應該試試。”切嗣說,“比如和女人結婚,安定下來。也許這會讓你發現些什麽。”
那話語暗示的意味太強,绮禮本能地拒絕深究下去,而是盡快換了個話題:
“當初你為什麽選擇了時間旅行者這個工作?”
“因為不想看見悲劇再次發生。”切嗣難得地坦白着,可那笑容是寂寞的,“已經發生的不可能也不應該被改變。我曾經是這麽相信的。”
“曾經?”
切嗣看着绮禮年輕但不起波瀾的面孔——時間線只是搖擺了一下,并沒有改變。
他苦澀而自嘲地笑了:
“我失去了力氣。現在我只是在追逐虛空而已。”
“将要發生什麽?”绮禮敏銳地捕捉到那一絲藏在切嗣話語背後的、關于破壞和毀滅的預兆。
切嗣搖了搖頭:“你會知道的。”
绮禮知道他再也無法從切嗣那裏問什麽了,年長的切嗣決定的事情基本無法改變。
那天晚上他做了個夢。地上到處都是翻湧的黑色物質,厚重而混濁,湧動着像要将人拖入深淵。四周的建築物都在燃燒着,人們在火中掙紮着,像是要逃離其中,又像是領受着死後的永罰。他看着這樣的景象,胸口湧起的并不是恐懼,而是更加混沌的、濃重的——
他驟然從夢中驚醒了,睡衣被冷汗溻在後背上。他推開被子走下床跪在了十字架的面前。
『主啊,請你拯救我,因為我的靈軟弱,我的骨頭發戰,我的心靈驚慌——』
谙熟于心的詩篇下意識地在心裏流過。
『你要到幾時才肯來呢?』
他不會來。他聽見誰說着,可是绮禮緊咬牙關,将經文默誦了下去。
他可以接受自己的空虛,可以接受這空虛裏無法産生愛情和幸福的事實。但是他不能接受靈魂本源的悖離。
這只是夢而已。
他告訴自己。
這只是噩夢,夢魇,随便稱呼什麽都好的東西。
——即使那一瞬流過心裏的感情真實而清晰。
他屈膝在神明的象征之下,重複着空虛而無望的祈禱,盡管在狹小的居室中,他只聽到了來自深淵的呼喚、一遍遍地,在四面白牆之前回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