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到了目的地,梅丹佐将希恩放下,自己坐在對方右側。“離工廠換班還有半個小時,那時候我們才方便出去。”
希恩沒回答。他不打算和對方一起走。
這是個類似走廊的狹長空間,有風從右邊吹來,挾着雨後鋪路的鵝卵石的清新氣息。希恩問:“這裏和外面相通?”
“當然。這後面是飛艇起飛降落的平臺,有鼓風機和備用的鋼纜。”梅丹佐擡起頭,陷入了回憶。“我也曾在這座工廠上空飛過。這裏的排煙塔修成了尖頂塔樓,主建築頂端是面積巨大的半圓形穹頂。它将舊時代象征榮耀的建築外形和這個鋼鐵時代融合在一起,令人驚嘆。可當我想到這裏屬于誰,就開始憂心忡忡了。”
“大多數貴族都會憂慮的。文森特以征服世界的姿态出現在所有人面前,而他看起來不像會失敗的人。”
“你對他評價可真高。”
“我無意誇贊他。我的同伴因他而死。”這個話題讓希恩想起了夥伴們。他擔心其他人也被捉住。“除了文森特遇刺這件事,今天還有什麽大事嗎?”
梅丹佐責備地看着希恩。“就這一件。恭喜你,明天可以上報紙頭條了。”
希恩沒理會對方充滿火藥味的語氣。梅丹佐是關心他的,如果細究,自己便會不能控制地心軟。那可不是件好事。
希恩一直相信大家,可現在他才算放了心。大家族的戒備比什麽時候都嚴格,可自己這一方人實在太多了。巡街者可以捉住持着槍械走在街上的人,卻不會盤問開着垃圾車的清道夫;他們可以攔住拿着可疑箱子的人,卻不會截住攜帶公文包的記者和學生,更不會去掀小姐們蓬起的裙子。
當所有人團結起來,就沒有誰能阻擋我們。
“你不再拒絕我了。”梅丹佐的聲音打斷了希恩的思緒。回到“現實世界”,他發現自己一只手被梅丹佐握着,而對方另一手正在解自己的紐扣。希恩下意識要躲,卻被梅丹佐壓住了肩膀。“別擔心,我只想為你療傷罷了。”
“謝謝。”希恩舒了口氣:這倒是省得他開口請求了。他脫下襯衫,露出一身傷痕。傷愈就能繼續戰鬥了,他想。
可希恩很快發現,他将事情想得太過美好。梅丹佐,那個令人惱火的家夥,竟然在療傷時撫摸他的身體!
最初脖頸後方被碰時,希恩以為只是不小心,畢竟使用魔法療傷時手需要離傷口很近。可對方的指尖一路向下輕觸、摩挲,最後又繞到他身前來……“我真想揍你的頭,讓你清醒點兒。”
“我很清醒。”梅丹佐在希恩頸側吹氣,雙臂環繞着希恩的身體。“我在為你療傷,放輕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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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恩極力遏制打暈梅丹佐的沖動,畢竟他還用得到對方。當梅丹佐的手去解他的褲子時,他實在無法忍耐。他握住了梅丹佐的手腕,扭過頭狠狠地說:“現在并不是春天!”
經歷過春季狩獵的梅丹佐很快懂了希恩的意思——春天才是動物發情的季節。他嘆了口氣。他承認自己在刻意地撩撥希恩、試圖讓對方情動,甚至還幻想着能得到一個吻。但希恩冷靜的眼神打破了他的幻想。“你的腿必須治療,不然走路都困難。放心,我不會再做什麽了。”
梅丹佐誠懇的語氣讓希恩決定再給對方一次機會。而梅丹佐這次老實地為他療傷,的确沒有做別的。
魔法透支會使人疲憊,梅丹佐臉上很快出現了倦色。希恩心中感激與愧疚交加。因此,當梅丹佐提出“我們來做個游戲”時,希恩覺得很傻,但開始點頭答應。
“我們來輪流問對方問題,答案要是真實的。問題只關乎你我,所以別擔心我問工人聯合會的計劃。可以嗎?”
希恩點了點頭。他發現這個游戲不但不傻,而且還可能是個陷阱。但誰讓他答應了呢?
“被我喜歡讓你覺得蒙羞嗎?”
希恩訝異地看着梅丹佐。他看見對方雙肩緊繃,表情雖然維持着平靜高傲,可眼中的熱切讓他無法直視。他想了想。“最初是這樣。說實話,那時我甚至想殺了你。後來……我看到理想實現的可能,信念與靈魂慢慢複活,狹隘的仇恨便随之淡化了;并非消失,只是我不再重視它。而且我得說,你沒我想象的那麽冥頑不靈。但我也不會覺得榮幸。對于你傷害過的那些人,你開始愧疚了?”
“是的。”梅丹佐認真地點頭。“我一時的發洩怒火會讓他們一輩子痛苦。我從前對此毫不過問,在眼睛受傷後,我讓管家去打聽其他被我教訓後辭退的人。他們過得不好。幸而我已不再把虐待別人當樂趣。”
“如果受傷能讓你得到教育,那麽它也不全然是令人痛苦的了。”希恩點了點頭,目光柔和。
“不過我最內疚的一件事是關于你的。”梅丹佐笑得有點暧昧,眼中卻全是認真:“我強迫過你。但我不想和你單純地發生關系了,那對拉近我們沒有幫助。”
“別說這個。”希恩臉厲聲制止對方。梅丹佐卻笑了起來:“怎麽,你害羞了?這一次輪到我了,你開始喜歡我了,對嗎?”
希恩嘆氣。“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看見梅丹佐笑得愈發自信,這令他牙根癢癢。他有點尖刻地說:“你為我做這麽多,詹姆斯知道嗎?他不會喜歡你這樣的。”
“祖父不知道,他也不需要知道。”梅丹佐語氣中夾雜着幾分懊悔。“他教了我很多東西,永遠值得我尊敬。可你讓我看到的、知道的,那些關于平民和最底層的事情,他從沒和我提過。不,他認為那無關緊要,制止我對它們好奇。”
“可以理解,作為一名貴族,這對你沒有好處。”
“但作為一個人,這對我大有裨益。無知會令人狂妄殘忍,而這是極度愚蠢的自我毀滅。”
希恩驚詫地看着梅丹佐。作為一個“人”,對方的變化總讓他驚喜。“你還想問什麽呢?”
“如果……如果你愛上了我,你會向我這邊靠攏嗎?你看,我一直在向你那邊妥協。你願意為我做些什麽嗎?”
希恩笑着搖了搖頭。“你在偷換概念。你向平民這邊妥協不全因為喜歡我,更重要的是,你知道我們是對的。”
梅丹佐不甘地咬住下唇,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那麽事情就清楚了。我的堅持不是錯誤的,所以我會堅持下去。如果我還有愛人的能力,在願景化為真實後,我會全心全意地愛他。可現在我會堅守陣地。或許我老時回顧一生,會認為做過的許多事情很傻;但這裏面絕對不包括反抗這個封建的統治階層。”
梅丹佐發出一聲綿長的、輕聲的嘆息。
希恩看着梅丹佐,眼神含着愧疚,語氣堅決。“如果我們相愛、想在一起,那麽,必須是你走到我身邊來。在大立場上,我不會軟化。這很殘忍,我知道;可你對我也沒做什麽好事。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的确是天生一對。”
***
希恩貼着牆壁,小心而快速地向之前關着他的地方行進。他是獨自行動的;梅丹佐和他吵翻了——在某種意義上。
對于梅丹佐抛下自己離去的行為,希恩表示非常理解。沒人想和冷淡、殘酷、不知好歹的家夥戀愛,也沒人會為了消滅一個敵人就去對另一個敵人大施援手。而他也不需要對方。他最相信自己人,也相信只憑他們就能改變現狀。
聽見硬底皮靴踏在鐵絲網上的噠噠聲,希恩更輕地落腳,直至走到轉角。他警惕地探出頭去,看向牆另一邊。一名監工打扮的男人打開門鎖,走進先前關押自己的房間。
這時不動手,還等什麽呢?
希恩迅速竄了出去。他迅速掠過回廊,腳步踏在金屬地面上,發出不小的聲音。那個男人應聲而出,持着防暴斧。顯然,這也是個能使冷兵器的人;可對希恩來說,這人動作慢得可憐。他将刀奪過、刺入對方的脖頸。面前的敵人就像脆弱鈍化的匕首,被迫來對抗自己這個殺傷力堪比火箭炮的人物。
拿到了像樣的武器,希恩沒有立刻離開。他捉住男人的手腕擡起,仔細端詳。對方拇指和食指留有長期持槍扣動扳機的繭。如他所想,文森特的手下擅于用槍,只因不需要用到熱武器,才不會随身攜帶。
這很令希恩頭疼;然而,當他來到工廠下層、爬上高處的支架、透過層層機器之間的縫隙向下看去時,他才知道什麽更讓人頭疼。
這座工廠二十四小時運轉,早晚六點工人換班。以他落腳的金屬橫梁為分界線,左邊,穿着灰蒙蒙工作服的工人們正邁着整齊一致的步伐走入車間;右邊,工人們将羅盤的指針套在中心軸上、調試、固定,手臂動作完全同步。這畫面令希恩一陣發冷。他在想,文森特到底做了什麽,能讓工人像機器人偶那樣呆板地工作,機械地服從?
他打算放棄鼓動這些人的打算,可梅丹佐的話在他腦海中響起——“從下面走?絕對不行。樊妮看過設計圖紙,她說這座工廠比我們見過的任何堡壘都要牢固。門只能從裏面開啓。下班的工人推動長杆令齒輪旋轉,大門開啓,上班的工人進來,就這樣。”
如果想讓同伴們進來,自己就需要這些人。
希恩将目光投向幾座車間相接的位置。厚厚的鋼板将四座車間隔開,它們垂直交叉,交點處是一座高高的平臺。希恩猜文森特就是在那裏對工人們講話。
還有一個半小時。
希恩将縱橫交錯的機械臂和齒輪當作梯子,艱難地向下移動。這很危險,轉動碾合的齒輪可能将他的肢體擠碎,運轉的鋼杆也可能擊中他。幸而他熟悉工廠環境,并沒有讓自己受傷。
在合适的位置,希恩躍了下去。他落在一座前面有監工站着的柱子側面。屈膝落地的瞬間,他便迅速躍起,揮動武器朝監工擡起的胳膊砍去——順便也接住了對方手中落下的槍。他的耳根被子彈灼傷了,可他無暇在意。槍聲會驚動其他人,敵人們要來了。
槍戰很快開始。熱武器的轟鳴此起彼伏,像是不成調卻依舊慷慨激昂的戰歌。希恩盡他所能躲避,沒有試圖在奔跑跳躍的途中開槍。除非确保能夠擊中,否則他不打算冒浪費子彈的危險扣動扳機。他知道這個地方上下層隔音良好,而這些監工穿着緊身的、沒有兜的工裝,這些意味着他們沒有彈藥供給。只要耗下去救可以了。
希恩用餘光打量那些工人。他們不辱“工作機器”的使命,繼續有條不紊地重複機械的動作。但還是有少數人好奇又擔心地看過來,這時候,他們倒表現得像個人了:人們總是愛看熱鬧。
槍聲很快在空曠的工廠內絕跡,只剩機器的嗡嗡聲和零件摩擦的聲音。地上橫七豎八地卧着屍體,還有個膝蓋被擊中的幸存者癱在地上不敢出聲。希恩基本解決了敵人,還奪過來一把槍——以肩膀被擦傷為代價。
“文森特就是在那個高臺上進行可笑的洗腦演講,是不是?”希恩扯着男人的領子問:“你們這兒有擴音器嗎?”
男人似乎被方才快速又慘烈的戰鬥吓到了,戰戰兢兢地吐露實情:“是的,先生在上面講話!可現在沒有擴音器。”
希恩皺了下眉頭。他不打算用自己疲憊嘶啞的聲音與機器的隆隆聲搏鬥,必須想別的辦法。工廠內的機械是一體的,如果破壞一個環節,就能讓絕大多數環節陷入癱瘓。他擡頭看向運轉的齒輪和金屬杆,向上方舉起了槍。
癱在地上的男人小心地說:“這裏的金屬強度和子彈相當,不可能被打壞的。”
“你說得太對了。”希恩說着,朝幾個目标位置接連開槍,打光了剩下的子彈。
子彈準确地卡在了齒輪将要接合的縫隙之間,阻止它們繼續轉動。好幾處齒輪被子彈卡住。機器的喧嚣聲戛然而止,只剩水泵運轉,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兒滑稽。
成功了。希恩舒了口氣,反手揮動空槍,将那個嘴巴大張的男人打暈。做完這些,他将目光投向那個高臺,又轉向車間裏的挂鐘。
還有四十分鐘。
作者有話要說:_(:з」∠)_ *又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