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想讓我跪下,你得打碎我的膝蓋骨。
希恩逐漸恢複了意識。他一睜眼便覺得眼睛酸痛、幾欲流淚,不得不閉了會兒眼。文森特的手下顯然也學會了戰鷹家族對待重犯那一套,将人的眼皮強行撐開許久,強迫對方看着鎂條燃燒時的強光。這種手法對人眼和精神都是一種摧殘。此刻他身處黑暗之中,反而是種另類的安慰了。
他的眼睛還沒恢複過來,可這不是最糟的。他現在衣不蔽體,擊在他身上、弄傷他皮膚的武器自然也撕裂了他的衣服。他的四肢關節因毒打而變得僵硬,這令他用了很長時間才支起身來,從趴着變為坐着。期間,他的指甲與身下的金屬刮擦,發出的刺耳聲音令他厭惡。
太冷了。他所處的房間是真正意義上的銅牆鐵壁,身側和下方冰冷的金屬讓他身體發抖。他艱難地曲起腿,用手輕揉腳踝與膝蓋,努力令自己恢複知覺。
痛感随着知覺恢複。希恩将頭埋在手臂之間喘息,之後又因為湧上來的、強烈的嘔吐感而再度擡頭。
冰冷、疼痛、黑暗,這三者相加,令人無望簡直輕而易舉。希恩也不例外。事實上,這不是他第一次感到無望了。當他失去另外九名同伴時,他有過比這更強烈的絕望感。但消極的心情很快就會被信念驅散。
“為了少年人不要夭折在最美麗的年紀;為了讓生活在最底層的人們得到發言的權利;為了這片土地得到真正的光明。”他小聲自語。
希恩相信自己會勝利,同伴會勝利,人民會勝利。這個信念令他堅持,帶着近乎孩子氣的固執。
犧牲無法避免,正如他想要的勝利。無數生命在戰争中湮滅,然而他們*的後人與思想的繼承者會繁衍壯大,見證這片土地的改變。為了看到那個理想中的畫面,他不惜染上一身鮮血,也願意将生命随時交付出去。他有時是偏激的——當然!他為什麽不偏激呢,他曾在貴族手下折損尊嚴、失去生命,他珍貴的同伴因那些人的騙局而死,而他的同胞們……
希恩将手伸到破碎的襯衫下面,取出一支被他藏起的細小刀具。這是他在被那些人用刑時偷偷藏起來的,打算用來撬鎖和作為武器。它劃傷了他的腿,但這比起其他傷來不算什麽。他摸黑移動着,手在冰冷的牆壁上仔細摸索,試圖找到門。
在他找到目标之前,一束光射了進來。希恩下意識地閉眼。他的眼睛暫時受不了刺激。在他睜眼之前,就有人抱住了他。
這是個親密又疼痛無比的擁抱,希恩每一根骨骼、每一寸皮肉都疼了起來。他輕聲叫道:“我身上有傷。”
“我知道。天哪,你的嗓子竟然啞成這樣。”梅丹佐的聲音抖個不停。他放開了希恩,用力扯開了希恩的上衣。
“你幹什麽?”希恩驚愕地将衣襟收緊,對于将傷疤展現在別人面前有些惱火。
梅丹佐将對方無力的雙手握住、分開,盯着那一片觸目驚心的傷口。或許施刑人對“人偶”因為蔑視而殘忍,希恩胸口的那個黑色印記因為大大小小的傷口看不出原來的形狀,鮮血正漸漸滲出。
梅丹佐記得自己也曾因為鮮血而興奮,遙遠得如同前世的記憶;現在他看着希恩的傷,心完全被心痛與悲傷攫住了。他為對方治療胸前那片嚴重的傷口。“你可能不知道事情發展成了什麽樣。文森特被的秘書代他在議會發言,說那是個年輕妄為的工人、已經被失手打死了。當然,他的重點是要求加強城市警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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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恩也看着梅丹佐。對方的眼睛已經複原了,但顏色暗淡、不複從前那樣漂亮。“你們答應下來,卻将巡街的力量減少了,對嗎?有人認為工人聯合會要從最大的工廠主開刀了。”
梅丹佐驚訝地看着希恩。“是的。”他忽然明白了什麽,惱火地站起來。他不想引來人,于是壓低了聲音:“天哪!這都是你算計好的!這幾個月來議員之間沖突頻繁,你知道,所以做了這一切!而我竟然像個傻瓜一樣,不顧自己的立場來救你!”
“我也沒想到會這麽順利。還有,我并沒想過要你來救我。”希恩有氣無力地說,聲音裏除了疲憊之外毫無情緒:“如果你後悔了,大可以将門關上轉身離開。”
梅丹佐看着他,眼睛像要噴出火來。希恩猜自己大概又要受皮肉之苦了。可梅丹佐冷哼一聲,脫下外套披在希恩肩上,之後将他抱了起來。“等下再和你算賬。我們不能呆在這兒,每半小時都會有人來巡邏。”
這個動作令希恩難為情。他輕輕推了推梅丹佐的肩:“我能走。”
梅丹佐沒理希恩,形狀漂亮的嘴唇抿得很緊,一副生悶氣的模樣。希恩只好問別的:“這裏是哪兒,你怎麽找來的?”
“這裏是本市唯一的非軍用飛艇制造廠。文森特的,當然。我去拜訪了樊妮,她對她父親态度比從前更奇怪了。她告訴我如何不為人知地獨自進來。”
希恩也能看出來這兒是工廠。對于工人來說,這兒的內部結構很眼熟。但與他所在的工廠不同,這裏的鐵絲網、支架沒有斑斑鏽跡。眼中所見的一切都呈現為銀白色,閃着冰冷的光芒。
既然梅丹佐執意受累,希恩便不再拒絕。他把頭靠在梅丹佐肩上,等待體力恢複。最嚴重的傷口被對方治愈,身上的疼痛便減輕了不少。“這也是別人告訴我的。我的朋友猜測文森特在工廠裏有和國家監獄相似的刑具和禁閉室。”他忽地聽見了一些聲音。“有人過來。”
梅丹佐猶豫了一會兒,将希恩放下。“自己扶好。”說完這話,他站到了希恩身前。
接下來,希恩再次見識了魔法的神奇之處。柔和的光芒化為有力的長鞭,擊中了第一個從鐵門後走出的人的肩膀。那人倏地向後飛去,重重地撞在牆壁上,最終軟軟地坐在地上,肩部向下塌陷,顯然骨頭被砸碎了。就在這人飛出去的同時,梅丹佐又攻擊了第二個出現的人。這次,那道光芒變成了無限延伸的利劍,刺中了敵人的心髒。
知道梅丹佐勝算在握,希恩便把視線收回,試着自己走路。他的腳幾乎擡不起來,只能在地上慢慢地蹭。而且他一動,渾身的傷口便随之牽動、開裂,全身肌肉都叫嚣着疼痛。可他終究是向前挪動了。當他走出幾米時,他那破碎不堪的衣服都被冷汗浸透。
梅丹佐回身看到他這樣,立刻出言制止。“別亂動,你不疼嗎?”想到他們仍未和解,他又生硬地補充:“你身上都是血,會弄髒我的衣服。”
希恩翻了個白眼,問:“檢查過了?都死了嗎?”
梅丹佐點點頭。“我必須殺了看見我的人。我不能讓別人知道我來過,這會給我添麻煩的。”
“是的,這是莽撞而危險的個人行為,即使不被外人上升到家族态度的高度,也能讓你麻煩纏身。你不該來。”他看見梅丹佐伸手過來,連忙拒絕:“不用了,我能走。”
“你挪得太慢了。”梅丹佐不顧希恩的抗議,将對方強行抱起。他知道希恩沒力氣反抗,也不會反抗。對方是冷靜理智的,肯定會把力氣留到與敵人交鋒的時候。
希恩驚訝地看着眼前變幻的景象。梅丹佐在帶着他走過狹窄黑暗的通道與設置了陷阱的大廳。他知道這座工廠的下部和一般工廠無異,卻沒想到上部卻設計地像個真正的戰争用堡壘。這讓他又慶幸自己選對了地方,又擔心同伴們能否在沒有內應的情況下攻克這裏。
噢,得了吧,你自己不就能和他們裏應外合嗎?希恩眼睛一亮。他擡頭看梅丹佐,有些為難。對于再次麻煩對方他有些過意不去,可他別無辦法。“梅丹佐,你能不能……”
“如果是讓我幫你送死,抱歉,我不能。”梅丹佐冷冷地說:“我來是帶你走的,不是看你如何像個‘平民的勇士’一樣戰鬥到死、血肉橫飛的,知道嗎?”
希恩哭笑不得。他打算再度開口,卻赫然發現前面沒有路了。一道寬闊的金屬牆壁橫在他們面前,與之相伴的還有在地上擱着的差分機。
“好了,我得輸入密碼。”梅丹佐将希恩輕輕放下,開始按動鍵盤。希恩坐在地上,定睛看着對方輸入。梅丹佐試了幾次後,他聽見地下某處傳來铛地一聲,像是機關被啓動了。很快,大門緩緩開啓,面前的牆壁正像機械拉門一樣向左邊移動。可糟糕的事情發生了:門後有人。
梅丹佐來不及躲閃。希恩看見利器的寒光閃過,布料被割裂的聲音随之響起。他心中一緊,條件反射般地将那枚小刀刺向了敵人的腳踝。
這為梅丹佐争取了時間。希恩聽到幾聲悶哼,之後便看見那人重重地倒在了地上。他問梅丹佐:“你受傷了嗎?”
“沒有,只是劃破了衣服。”希恩施以援手的舉動讓梅丹佐心情好了起來。他對希恩露出了微笑,之後将人抱起。希恩有點擔心地看了眼梅丹佐的胸前。透過襯衫被扯裂的縫隙,他看見對方心髒位置似乎有深色的纖細疤痕。“那是什麽?”
梅丹佐臉色瞬間變了。他的臉漲得通紅,表情在希恩看來可以稱得上惱羞成怒。“真該死。”梅丹佐低聲罵道。他想阻止希恩,可希恩已經伸手将撕碎的布料拂向一邊。
看見那是什麽,希恩的臉也漲紅了。那是自己的名字。
希恩想起自己曾把面前這人綁起來揍,在對方胸口用刀寫了那三個字母。那傷口很淺,理應消失很久了,可它們現在還留在那裏。不難想象,有人在事後用利器在胸口描繪過,讓那淡去的傷疤回歸胸口。他艱澀地說:“你怎麽……”
“別問我怎麽做的!”梅丹佐咬牙切齒地低吼,抱着希恩健步如飛。
“那你為什麽……”
“為了你。該死的,都是為了你!幾個月前我們見面那次,記得嗎?你那天表現得很溫柔,給了我希望。在那之後,我不停地想你。我想去見你,就像從前那樣,在夜晚的城市裏散步。”
“但你沒來。”希恩頓悟了。“你在為難,是嗎?你生而高貴,卻總是為我放低姿态。這讓你心裏不平衡。更重要的,我們階級立場不同。你因為這些而糾結,所以開始……傷害自己?”
梅丹佐沉默了一會兒。他們停在一個黑暗通道的入口前,那是長長的、直徑巨大的金屬軟管。正當希恩打算為這裏詭奇的建築結構驚嘆時,梅丹佐開口了,聲音有點發苦:“你總是知道我怎麽想,可你不肯給我明确的回應,哪怕是一點兒。”
希恩低頭不語。不知為何,他心裏懊惱得發疼。
因為我欺負了“小孩子”嗎?這個理由在腦海中冒出,讓希恩差點笑了。可他清楚得很,這并不是原因。
作者有話要說:抖M的進化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