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工廠運轉停滞,工人們沒法将制好的部件放在傳送帶上、也沒法拿到另一端傳送而來的零散配件,便都将手臂放在工作臺上、垂着頭,像一群等着老師訓話的小學生。工廠并非是全然安靜的,可這些活着的人卻沉寂得令人難以忍受。
我能讓這些人改變嗎?希恩懷疑地自問。但眨眼間,他便又堅定自信起來。他需要這些人,所以必須說服他們。他走上高臺,順便扯了一個年輕工人和自己一起上去。“為什麽服從到這個程度?”
“尊敬的文森特先生認為,絕對服從對創造財富是必要的。”
“他洗腦了大多數人,同時懲戒不聽話的人、讓其他人看到不服從的下場,對嗎?”希恩咬牙切齒:“我知道這兒有人被私自做了額葉切除手術。我真納悶怎麽沒人告發他。”
“因為尊敬的文森特先生有……”
“有錢有地位,我知道。”希恩竭力遏制着怒火。“如果我是你們,就會把外面那扇碩大結識的牢門打開,夷平這個見鬼的地方。”
年輕人眼中滿是對這個少年的恐懼。“文森特先生說過,任何人消極怠工或者破壞工廠都要付出血的代價。”
談話暫時中止。面前的金屬牆卻自動向兩邊分離,露出了一個兇神惡煞的男人和巨大的三頁式風扇。那男人氣急敗壞地吼着什麽,因為太遠,希恩聽不清。但他猜對方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也沒注意到自己這個不速之客,只是例行公事地實行恐吓。他的恐吓起了用處,一個工人因受驚而将羅盤指針折為兩截。
希恩最初以為那扇葉上的黑色痕跡是鏽斑,直到那男人扯着那個倒黴的工人吼道“你這麽遲鈍已經不需要手了”,希恩才意識到那藏在牆壁後面的風扇是刑具,上面沾得是血。
來不及多想,希恩打算過去救人。可他才沖下高臺,便聽砰地一聲槍響,子彈擊在他腳前。他的麻煩也來了,而他沒有能用的槍。
現在的狀況如同兩場荒誕的戲劇在一座舞臺上演,一邊是可憐的工人要被絞碎手臂,另一邊是手無寸鐵的人竭力躲避子彈。工人們如同看客般一動不動,他們或許也驚恐、也擔心同伴,可他們卻不動彈。
如果這些人就是這樣,希恩想,那我不用擔心他們攻擊我的同伴,但也不能指望他們将門打開。
事情很快有了變化。被擒住手腕的工人哭着掙開、跳起,旋即又被捉住。男人罵咧咧地将他扔到地上,用穿着皮靴的腳跺他的手。這會兒終于有人動了,兩個工人喊着“您行行好吧”奔了過去。槍聲仍然在響着,卻是從更高的地方傳來。有槍落下,希恩從遮蔽物後面沖出接住了它。
是來幫我的人嗎?希恩猜測着擡頭看,意外地看見了那個一頭金發的男人。梅丹佐竟然去而複返!
但希恩有了槍,便不需要任何人幫忙。他瞄準高處的持槍者開火。先掉下來的是武器,人痙攣了一陣也掉了下來。緊接着,他朝那個工人們懼怕的處刑人開槍。可太晚了——倒黴的工人跌倒在風扇前方,巨大的扇葉緩緩轉動,要切割這人的腦袋。
希恩感到絕望。梅丹佐離那邊很近,可他會去救人嗎?自己還沒說服這些木然的同胞,就要失去他們中的一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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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希恩猜錯了。梅丹佐還沒落地,魔法的光芒便從指間射了出去,将第一枚扇葉擊成碎片。當下一枚扇葉轉動着要切碎工人的腦袋時,梅丹佐已經沖了過去,将對方扯了出來。
希恩瞪大了眼。他看見黑色布料的碎片飛散開來,與之相伴的是飛揚的紅霧——被切割絞碎的血肉。梅丹佐受傷了,被血噴了一身。希恩記得對方因為救自己而能力透支,現在已經不能自救……“醫藥箱!”他大喊:“快拿醫藥箱!”
驚魂弗定的工人與朋友緊緊相擁,車間內少部分工人發出小心的歡呼,好似為工友脫險而高興是件錯事。希恩暫時卻顧不得他們了;他能想的只有那個扶着手臂半跪在地的男人。飛一般地,他沖了過去,拿過有人取來的藥箱。
梅丹佐半邊身體被染成了紅色,左臂外側被切下大半皮肉,露出森森白骨。希恩無法遏制噴湧而出的感情,他感到心痛,雖然他也為那工人得救而高興。“謝謝你救了他。”
“我是想去你身邊的,但你并不需要我救。所以我沖向那邊。我得為你做些什麽,同時保住自己的命——我不能讓你陪着我死。”消毒藥水撒在手臂上,令梅丹佐疼得直吸氣。希恩幾乎要放慢節奏讓對方多緩一會兒,但理智告訴他,不能讓對方繼續失血。他拿過藥粉,梅丹佐卻搶了過去。
“去做該做的事吧。別擔心我,只要撐回家裏,我的私人醫生很快就能醫好我。”梅丹佐微笑地看着希恩,語氣中夾雜着些許悲傷:“你們是對的,而你有分寸。我被你吸引是因為你的‘正确’,而你過去對我毫無興趣是因為我錯得離譜。我竟然現在才發現。”
“別說話了,保持體力。照顧好自己。”希恩心中五味雜陳,可他還記得正事。
既然感情失控了,那就讓理智掌控一切吧。他想着,高喊着回到臺子上:“對于一個用嚴酷手段壓迫你們、用把人變成白癡的方法恐吓你們的家夥,你們竟然不反抗!”
“反抗有什麽用呢?”有人面無表情地說:“文森特總能勝利,反抗毫無用處。”
因為相信毫無用處,所以便不反抗。這聽起來合乎邏輯,卻令人心寒。
仿佛怕希恩受得打擊不夠似的,又有人問道:“你……是一個人偶啊。過去你連自己都不屬于自己,怎麽還能為自己而戰鬥呢?”
希恩的臉唰一下白了,但他仍站在那裏。“你說的沒錯,但我們有區別嗎?都是被壓迫着,只是我身份更卑下罷了。”他下意識地瞥了梅丹佐一眼。對方正擔心地看着自己。
我沒事。希恩向對方做口型,然後收回目光。“我們的不同之處在于:我現在作為一個自由的人站在這兒。我曾親手解救了與我一樣被置于卑下地位的人,現在打算讓你們站起來拯救你們自己。有些人被‘所有權’束縛着,他們的身心屬于其他人!可是呢?他們逃開了,戰鬥了,勝利了!你們仍舊是完整的人,卻要在這裏丢棄思想嗎!”
那個男人漲紅了臉,低頭将零件拿起、打算繼續工作,卻又放下了。
希恩看向鐘表。時間在流逝,他難免焦急;可越是這樣越需要冷靜。“我不知道你們怎麽想,但我受夠了看起來井然有序卻用血汗與冤魂建立的繁盛國度,也受夠了背信棄義、處處不公的統治階層。你們不想了解被埋葬的真相嗎,不想看着逃離制裁的罪人們受到懲罰嗎?你們不想暢所欲言,不用害怕被捉走、被流放、被殺死在某個不見天日的地方嗎?國家改制時我們被承諾了公平與自由,可他們沒兌現諾言。所以,我們自己争取。”
希恩環視周圍的人。尋找他想看到的東西——情緒。憤怒、悲傷、恐懼,只要不是麻木。他看見了。“有人在害怕。鬥争是可怕的——當然!維護虛假的力量太過強大,所以真實才被掩蓋。可總有人奮起戰鬥。學生冒着危險走上街頭,工人不在意停薪集體罷工,自由市場的商人提供資金支持,拿着武器走在最前面的人失去生命。為什麽?因為他們記得自由平等應該被賦予我們,堅信它們是我們的,知道國家不僅僅屬于壓在我們上面的那些人。是平民撐起國家的根基,所以這個國家也屬于我們。不想失去它?那就為它做些什麽吧。”
“如果國家屬于我們,那它會帶給我們什麽呢?”有人遲疑地問。
果然。這些人都沒能看見地下宣傳單。可現在宣傳也不晚。“很多,至少與我們奉獻的等同。比如,法律約束并保護所有人而不會袒護某一群體,普通民衆也有競選議員的權力,任何人都能夠自由發聲,貴族的私軍徹底解散。當我們奪回它,這些都會成為現實。”
有些人小聲議論。有人大聲問:“那我們該怎麽奪回它呢?我們能夠勝利嗎?”
希恩又看了下表。時針與八點的刻度幾近重疊。“好問題。我們需要能與大家族抗衡的武器,也需要所有人團結一心。所以我會出現在這兒。”他猛地擡手,指向這諾大工廠內唯一的圓窗。“我不知道當號角吹響時,這裏有多少人會站出來,但我知道,你們和外面那些人是一樣的!我不是教你們反對一切、摧毀一切,而是把屬于我們的東西奪回來!”
工人們看向那扇窗戶。有光束搖擺着上升,化為晃眼的白光。在這之後,不約而同的,有人開始呼號;怒吼聲逐漸壯大,彙成了咆哮的巨浪,又逐漸上升,仿佛要沖破天際。有槍聲和機器的嗡嗡聲混入,可人民發洩憤怒、表達渴望的喧嚣之聲卻愈發響亮。很快,工廠外部某處受到了大力撞擊,這座無堅不摧的鋼鐵堡壘甚至開始顫抖。
貴族會出動私軍,如果不迅速拿下這裏……想到這兒,希恩喊道:“就像我之前說的,我要把這座囚牢的大門打開!誰和我一起!”
仿佛木偶忽然之間被賦予了生命,那些原地不動的人向某個方向跑去。先行者總能給人以力量,更多的人行動起來,雖然打開那扇門不需要這麽多人。
還等什麽呢?該去和親愛的戰士們會合了。希恩躍下高臺,正要邁步卻被人抱住了。下意識地,他喊道:“天哪,小心你的傷!”
梅丹佐放開了希恩,卻用完好的手扯着對方。他的表情興奮又恐懼。“當你站在上面疾呼時,那模樣真令人傾倒!我徹底被你迷住了!天哪,我或許不會站到你身邊,但我肯定要對不起我的家族和其他貴族了。”
“別廢話了,快點回去療傷。”希恩看着梅丹佐,毫不掩飾自己的擔憂。“而且,這個晚上你不該外面耽擱太久——詹姆斯會盤問你,更別提我憤怒的夥伴們會怎麽對付你這個貴族了。”
梅丹佐眼睛一亮。“你開始關心我了,甚至擔心你的夥伴傷害我!你開始愛我了嗎?我知道會有這樣一天,你并不是那麽不知好歹……”
梅丹佐忽然住了口,睜大眼睛。希恩擡手按住他的後腦,在他唇上輕輕吻了一下。長久以來的願望成真,梅丹佐愣愣地眨了眨眼。“我以為……我以為就算自己再努力十年,你也不會對我動心。”
希恩無奈地聳了下肩,輕聲道:“我本以為你努力一輩子我都不會對你動心的。但你要知道,感情是一回事,理智是另一回事。我并沒有原諒你。”
他們再次接吻,嘴唇糾纏的時間比剛才長了一點。梅丹佐抱住了希恩的腰。“我不能站在你這一邊——至少現在不行。可如果你們出了事,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拯救你的。”
“你還是先拯救自己吧,大情聖。”希恩好氣又好笑,推開了梅丹佐。“我的同伴們要進來了,我唯一能救你的方式就是讓你走開。”他明白,在梅丹佐心中,良知、感情正與原本的立場交戰,這使得對方很為難。其實他自己又何嘗不會因對方而為難呢?只是對他來說,革命勝利才是最重要的。
梅丹佐循着他知道的路線離開了。當他聽見玻璃被敲碎的聲音時,他下意識地閃到遮蔽物之後。
走廊盡頭的窗戶被擊碎,一個青年跳入,之後将飛行器也弄了進來。那是位信使,每天乘着外表好似蜻蜓的飛行器送信。梅丹佐曾在清晨看見對方出現在自家大門前,飛行器長長的鋼鐵翅膀像昆蟲那樣不住上下扇動。這樣輕松薪酬又高的職業最受有錢的貿易商人青睐,他們希望兒女在接管家業之前做類似這樣的工作。
到底有多少人參與?
梅丹佐發現,這場變革可能會比他想象中的更宏大、更深遠。人民就像浪潮,在看似平靜的海面下蓄積力量。渴望與憤怒一點點積聚起來,最終彙成勢不可當的力量。當它在海岸掀起滔天巨浪、發起重擊時,已經沒人能夠阻止了。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寫得淚目了~~o(>_<)o ~~向掀起歐洲三大工人運動的銀民致敬!
給泥萌看一個東西!本文CP圖,原作者嘤嘤嘤因 因子姑娘!是不是很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