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為了确保被襲者死亡,在有人給鍋爐管道動手腳的同時,也有射擊手躲在回廊盡頭。這本該萬無一失,可弗朗西斯看見了金屬槍筒反射的白光。連希恩的份兒一起,他的後背承接了一膛子彈。
“應該是九顆。”弗朗西斯這樣說。
那是狹長的子彈,傷口不會流太多血,但它鑽得很深、殺傷力仍舊可觀。此刻,後背的肌肉受到擠壓,血液像燎原之火迅速散了開來。希恩眼睛都被那紅色刺痛了。他跪了下去。“我不值得你這樣。”
“你值得。我靠近死亡是為了死,你卻是為了生……”弗朗西斯說不出話了。大量失血讓他呼吸急促、面色慘白,仿佛下一刻就要死去。希恩握住了弗朗西斯的手。對方用力地回握他。“希恩,去我家。資料全在卧室地板下面。還有,我一直……”
“我知道。”希恩急急地打斷了對方;弗朗西斯說話時嘴角不停湧出血液,這太令他揪心。他鄭重地承諾:“我所有的決定與行動都會為革命而服務,人民一天不勝利,我就不會向任何東西妥協。”
“你知道自己該怎麽做。”弗朗西斯愣了一下,笑得有點無奈:“我只想說,我愛你們。”
希恩怔然。
是的,弗朗西斯愛着所有與他并肩作戰的同伴們,就像愛親兄弟一樣。無論是關懷與警告、懷柔與懲戒,都是為了讓鬥争者的生命延續下去。他的聲音開始發抖:“我會轉告給其它人。”
希恩看見弗朗西斯溫柔地向自己微笑,張了張口。對方沒發出聲音,可希恩覺得,自己應該是聽見了對方的道謝。他不知道是不是幻覺作祟,但這已經不再重要。
弗朗西斯死了,死在了他們尚未勝利的鬥争中。
鬥争是聯系生與死的橋梁。人們如此懼怕死亡、渴望生存,卻為了生存而鬥争、走向死亡。
我們為了什麽而活?又為了什麽而甘願就死?是鬥争!鬥争!為了生存而鬥争!
希恩很冷靜。他從沒這麽悲傷過,也從沒這麽冷靜過。他知道事情還沒結束,而他已經想到了對策。
希恩将自己與弗朗西斯的武器都取了出來,把所有的槍迅速分解成零件。這些東西被他扔進了熔爐。之後,他将那些制服男的屍體也拖到熔爐旁,扔了進去。解決完這些,希恩抱起弗朗西斯的屍體:“現在我們都是良好公民了。讓他們來吧。”
希恩一出工廠大門就被一群武裝人員攔住了。這些人着裝看起來與護衛隊隊員無異。
這下我可明白了。今天下午這附近都沒有護衛隊巡邏,因為有人刻意生事引開了他們。我們就算沒有在工廠內死去,也會被僞裝成護衛隊隊員的家夥帶走。如果我沖動地反抗——像烏鴉最常做的那樣,就會被順理成章的當場槍斃。多好的辦法,可惜會僞裝的不止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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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知道發生了什麽?”面對質問,希恩平靜将紙包扯開,讓槍械配件散落一地。“我們發現了這兒的秘密。文森特私造軍火,工廠的地下就是證據。我和我的朋友發現了這點,所以他們試圖殺掉我們。就這麽簡單。”
“這是謊話!文森特先生的手下報案了,說有兩名以訪問為名的歹徒試圖炸毀工廠!”像是為了激怒希恩一般,帶頭的男人推了希恩一把。希恩強忍着反擊的念頭抱緊了弗朗西斯的屍體,任對方将自己推得跌坐在地。
“那麽,您有證據嗎?我們來時除了相機什麽都沒帶,在對面餐館工作的人應該能作證。除了拍照和從持槍者手下逃生,我們什麽都沒做。”希恩将目光從對面的落地玻璃窗收回。“那些持槍者已經逃了,普通公民要如何攔住他們?而且,您看不到嗎?我受傷了,而我的同伴死了!死了!您不追查兇手,卻來責備受害者!這是什麽見鬼的護衛隊!”
男人們不安的交換眼色。希恩知道,這些人不想事情鬧大。可惜已經晚了,學生與下班的人們好奇地駐足,人群已将他們圍住。有位夫人說道:“我說,你們為什麽不讓這可憐的孩子去醫院包紮傷口呢?他是多麽疲憊和悲傷呀!”
“閉嘴!”帶頭的人朝那位女士吼道。他氣急敗壞地給了希恩一巴掌。“文森特先生難道會說謊嗎,你們這些暴徒!快點兒跟我們走,不然我就把這具屍體踩爛了!”
希恩仍舊沒有反抗。他的臉被打得偏向公路那邊,火辣辣地疼。周圍聚集了不少人,人群中發出了驚呼與責備。希恩知道,自己要成功了。比起現在的自己,“護衛隊”表現得更像暴徒。“既然您懷疑,大可以來搜我的身。我是無辜坦蕩的,不怕這個。但您呢?将有權有勢者的話奉為真理,冤枉無辜的受害者。比起我,您似乎更像一個罪人,這個國度中的、法律之下的,罪人!”
男人後退了一步,似乎因希恩的眼神話語而退卻。可希恩沒有停下。這些話,他本來就是說給圍觀者的。
“真正的罪人走入議會、享受財富,我們卻毫無所察。這是我們的錯嗎?不是!我們知道什麽是公平和自由,有獨立思考的能力。錯的是罪人以及他們的走狗與同伴。想想看吧!過去我們的游行、罷工被議會看作是犯罪,可最後他們都妥協了。為什麽?因為他們是錯的,我們是對的!”
“是的!我們才是對的!別再為難一個受傷的少年吧!”一個圓臉的女學生激動地喊了出來。周圍有人笑她,她害羞地低頭,卻沒有走開。
希恩向對方友好地微笑,之後回過頭瞪視向他走來的男人。那個持槍的家夥被他冷冽殘忍的眼神吓到,立刻不再動彈。
“我們做過很多努力,因為正确,所以取得了小小的勝利。可這還不夠。那些以舊時代封建統治為尊的家夥,仍在迫使我們恐懼和沉默。是的,這個新時代給了我們很多。可是,有多少罪人逃脫制裁,有多少真實歷史被謊言埋葬?看看我的同伴吧。他是一位優秀的記者,遵紀守法,現在因為想曝光‘真實’而死。總是有人為真實而死,與真實一起被埋葬!”
希恩停了,咬住了下唇。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淚水甚至打濕了弗朗西斯的臉。
在革命勝利之前總會有人死去,這是常識,希恩也知道。但死去的是他最好的兄弟。他總是在不停失去親密的戰友,所有的眼淚都積攢在這一天爆發。
他很累了,可他必須走下去!
“如果我們的執法人員對罪惡視而不見、卻傷害無辜的平民,那麽,這不是我們應當認可的法律。如果我們的議員們用人民的血汗性命作為收斂財富、争奪權勢的工具,那麽……”他頓了一下,啞聲喊道:“他不配成為議員!他不配統治這個生我養我的國家,不配統治撐起整個社會的人民!”
“一堆屁話。”一個制服男按捺不住,朝着希恩舉起槍。然而,有人給了他手臂一棍子,将槍擊落了。拿着鐵棍的男人回頭看了眼自己的餐館,确認它仍在正常經營後轉回頭來。“夥計,你不該開槍。這孩子說的真好。如果你對這個手無寸鐵的、悲傷脆弱的男孩開槍,我他媽就敲爆你的頭,像打肉醬那樣。”
“我不僅要崩了這個小鬼,還要崩了你這個多管閑事的白癡!你他媽倒是動手呀!”
這個制服男如願以償了。他的後腦勺被狠狠敲了一下,在金屬的嗡鳴聲栽倒在地。其他被鼓動的人也湧上前來,将這群冒牌貨向後推去。
震耳欲聾的槍響在喧鬧中爆發。開槍者不敢射殺平民,只是擊中了最初動手那男人的腕部,期望以此震懾激動的人們。
槍響之後,有一陣難捱的沉默。然而在這之後不出十秒鐘,那被擊中的男人便喊道:“啊哈,終于開始了!你們這群罪人的走狗!”
有人應和他,也開始憤怒地吼叫起來。聲音零星着爆發,逐漸連成了一片,頗有排山倒海的氣勢。這次人們不只是推搡了;有些人高聲怒喝,将手頭的東西當做武器,砸向冒牌貨們。
“有些人活着時能領導別人,死亡也能激勵別人前行。你驗證了。”希恩低頭,對早已冰涼的屍體說道:“再見,我最親密的朋友。”
雖然局勢按希恩所想發展,可他犯難了。他不可能看着民衆與武裝者起沖突而不幫忙,也不可能将弗朗西斯擱着不管。他打算先将對方抱到一旁的長椅上,卻在起身時趔趄了一下。
幸而,有一雙有力的手臂接過了屍體。希恩打算道謝,卻在看見那熟悉的金發時哽住。
“真是激動人心的演講。”梅丹佐的目光始終停留在希恩臉上,表情複雜。希恩抹了把臉:“怎麽了?”
“沒什麽。”梅丹佐微低着頭,令頭發遮住大半眼罩。“你受傷了,得處理一下。”
“小傷。”希恩還沒從震驚中恢複過來:“你為什麽來?”
“我擔心你。雖然我不能肯定文森特是否會使手段、你是否會來,但是……我沒法不擔心。”
希恩有很多問題想問,可現在時機不對。“可以幫我個忙嗎?把我同伴的屍體送到教堂。”
看出了希恩的悲痛,梅丹佐心疼之餘也有點嫉妒:希恩可從未因他流過一滴眼淚。“當然可以。把他放在車後座上吧。空間不夠大,你得将他身子側過來,将頭枕在你腿上。”
希恩搖頭。“我不走。”
“你不走?”梅丹佐的聲音倏然擡高了。他焦急地勸道:“你必須跟我走。護衛隊的人遲早會過來,你會因參與暴動而被抓的。”
“這場暴動是誰引起的?”
梅丹佐啞然。希恩笑了笑,接着說道:“是我引起的。第一個人為保護我而站出來,其他人為了扞衛所有人而站出來。我得留下和他們一起;我必須承擔責任。”
“好吧,你永遠這麽不知好歹。”梅丹佐不甘心地瞪了希恩一眼,又說:“按今天這規模,這兒的人多半要進監獄了。我會設法救你出來。”
“不必了,謝謝。你知道我最讨厭貴族的什麽嗎?特權。而且……”希恩朝梅丹佐一笑,将後半句話藏在心中。
而且,監獄是個多适合“布道”的地方!在那裏,人們可以被苦難壓垮,也可以因憤恨重生!
【6月10日:昨天傍晚,一夥身份不明的武裝人員假扮護衛隊隊員與民衆發生沖突。因為某些原因,憤怒的民衆甚至圍住了文森特先生的家。直到半夜,這些人才被護衛隊驅散。一名記者死亡,十六人受傷,五百人被捕。文森特先生對工廠的意外表示震驚并哀悼亡者,但并未對陰謀一說進行任何回應。】
【6月11日:工人們的罷工從昨天早上開始,已經持續了整整一天。這是國家改制以來規模最大的一次罷工,甚至波及到其他城市。亦有部分城區有罷市與罷課現象發生。】
【6月12日:幾乎所有十字路口都被學生“占領”了。他們演講,發傳單。值得一提的是,以“嚴厲”聞名的、令人懼怕的護衛隊隊長,在此事上卻表現出了寬容的不作為态度。】
【6月13日:被捕人員全部釋放。宵禁制度正式實行。部分工人開始上班,城市的日常秩序在逐漸恢複。】
出獄之後,希恩去參加了弗朗西斯的葬禮。
剛下過一場雨,還沒有完全放晴。可天空并不陰沉,而是純淨的藍色——工廠的癱瘓終究對這個城市有點好處。公墓在郊外,與教堂毗鄰。這裏非常安靜,只有因風而動的細柳發出細語聲。作為一個品行良好的普通公民,弗朗西斯即将長眠于此。
有很多人到場:弗朗西斯父母生前的同事,與他交好過的年輕小姐與友人,被他幫助過的人。當然,還有同伴們。
樊妮也來了。她為弗朗西斯點了白色的蠟燭,昏黃的燭煙輕輕跳動,像一個垂死的生命在不斷掙紮。神父念悼詞時,她淚流滿面,卻一直強忍啜泣。她的丈夫将寬大的風衣披在她身上,無聲地安慰着她。
大多數人都沒有說話;他們甚至連呼吸聲都放得很輕。
當儀式結束、多數人劃着十字逐漸離開時,希恩和其他夥伴都留了下來。他們要對這位忠誠的朋友正式道別。
德裏克沉聲說:“你做的一切,我都不會忘記的。”
“我們都不會忘記,而且會将該做的事完成。你在天堂能看到一切。”希恩看着墓碑,腦子裏仿佛都是他們互相打趣和并肩戰鬥的回憶,又仿佛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他猜,身邊的這些人和自己是一樣的。
“再見了。”他們齊聲說道。
作者有話要說:寫這章戳了我自己的淚點TAT 有些人為了同胞的未來而死,而同胞的後人已經忘了他們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