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希恩将弗朗西斯的武器資料送到亞當那裏。當他出來時,天已經黑了。
盡管離宵禁開始還有一個多小時,可行人匆匆趕路,仿佛慢一步就會被捉進監獄。有人抱怨“宵禁是社會倒退的證明”,在看到巡邏者從對面過來後便住了口,将領子立起、帽檐壓低,安靜地小跑過去。
巡街者遍布除貧民區以外各個街道。有議員聲稱,在這個“人民容易沖動做錯事”的警戒期,樹立威嚴是非常必要的。但希恩認為這是制造恐慌。負責在夜晚巡街的是貴族手下的私軍,他甚至能從這些趾高氣昂者的胸前徽章認出他們來自于哪個家族。
自然而然的,希恩想到了舊時代。在貴族頻頻向皇室提出抗議、人民因征收繁重而不滿的時期,皇室也頒布了夜晚出行的禁令并出動軍隊。有趣的是,五十年後今天,在這個改制後的國家,貴族仍舊保有私人軍隊。這些身份尊貴的人們,一定要有指向平民的武器才能夠安枕,即使時代進步了,在這件事上他們也毫無長進。
如果私軍不被廢除,那麽自由與平等就是一紙空談。
希恩邁開腳步,卻聽見身側傳來敲擊玻璃的聲音。他向右看去。這是間咖啡屋,樊妮坐在緊靠玻璃窗的天鵝絨沙發旁。希恩拿緊了手中的扁平鐵盒,走了進去。
“真是太巧了,我正想找您。您怎麽一人在這兒?”
“我出來散心。”樊妮的嘴角彎起很小的弧度,指了指對面的沙發。“您別總站着,坐下吧。宵禁從十點開始,我們還有些時間。”
希恩坐下,不動聲色地打量對方。在這個女人身上,沒有繁複柔美的裝束,也沒有鑽石妝點的炫目光輝,可她卻比刻意打扮的小姐們吸引人多了,那眼中智慧與正義的光芒令人嘆服。此刻,樊妮臉色因哀思而蒼白,眼神卻一如既往的堅定:“關于私造軍火,我相信你和弗朗西斯沒有說謊,可我父親沒說過半個字,無論是對民衆還是對我。我替他道歉。”
“您不必道歉,這不是您的錯。”強壓下湧上心頭的不甘,希恩淡淡地說:“沒什麽辦法比‘拖延’更明智,民衆的好奇與憤怒會在時間流逝中消散殆盡。但個別人會記着,就像您父親殺害弗朗西斯的妹妹那樣……”
“怎麽可能!”樊妮否定:“作為商人和政客,父親或許做過一些不妥當的事,可他絕不會殺人。”
“您也想不到他會和與您年紀相仿的女孩子戀愛,不是麽?”希恩直視對方。
“他們應該只是朋友。我父親不會與年輕姑娘戀愛。”樊妮臉色變得更蒼白。“我們繼續說工廠的事吧。”
希恩疲憊地搖搖頭。與人争論,他沒力氣也沒心情。“算了,您什麽都不知道……”
“我并非毫無所察。”樊妮打斷他:“你以為我搬出來、不要他資助,只是為了婚姻?不全是這樣。我父親是個優雅完美的男人,這一點毋庸置疑。可他因為一些虛無缥缈的東西逐漸變得可怕了,盡管他刻意隐瞞,但我能感覺到。”
“那并不是‘虛無缥缈’的。”希恩糾正道:“您是令人尊敬的,這也是毋庸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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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都知道那是什麽——是權力。這無形的財富與武器,幾乎能讓人得到一切、摧毀一切。可有些東西不會被權力毀滅,它們甚至能反撲回去,将大權在握的人摧毀。
這又和舊時代一樣的了,希恩想着。大型自動機械已經成為了新的神明,不同的是它比神明更具現實意義。不顧平民死活的議員占據議會大半席位,這個統治機構宛如從前的皇權。
他相信時代還能再度改變。敵人固然是強大的,可局勢并不比五十年前嚴峻。更多的平民懂得了什麽是自由平等,對此心懷渴望。只要能将人們發動起來……
“我得走了。”希恩起身,将拿着的那個鐵盒放在桌上。“我在弗朗西斯的卧室找到它。他在上面貼了張字條,說在他死後把這個給你。”
“我不能要。我現在是一位妻子,更是一位母親。”樊妮答得很快。但當她看到希恩擡手要拿走它,便又快速改口:“不!讓我看看是什麽。”她期待地,又忐忑不安地,打開了鐵盒的蓋子。
希恩靜靜地凝視着樊妮。謎底揭曉的瞬間,她就像被什麽蟄了一樣,身體向上猛地竄起,繼而用力将盒蓋蓋上。希恩瞥見那盒裏有一枚式樣過時的女式戒指和一把材質特殊的尖刀。對此,希恩不明所以,但樊妮顯然懂了。
“父親真的和那個女孩戀愛了。他竟然把我可憐母親的婚戒給了她!這把象牙刀是我異鄉人用來剔骨割皮的——他早年出海貿易買的!或許你們是對的。我會查清楚。”她用纖細的雙臂抱住頭,輕聲呻吟道:“天哪!父親,您怎麽能這樣!”
希恩想安慰對方,但他沒有時間;離宵禁只剩十五分鐘,他必須立刻飛奔回去,否則就有麻煩了。至于樊妮,他根本無需擔心。只要她自報身份,這座城裏沒人敢為難她。
“別內疚,這不是您的錯。但他作為商人和政客的事兒,您還是好好想想吧。再見。”希恩轉身沖了出去,差點碰到別的客人。他跑過街道,穿過兩排尖頂樓形成的窄巷,又進入另一條街。這樣反複幾次,他就能回到貧民區——如果不是中途被人攔下。
希恩掏出懷表看了眼。“還有五分鐘。”
“是的,可你來不及回去。你跑不了那麽快。”這個來自戰鷹家的男人別着槍,甩着他手裏的棍子。
希恩為自己辯解:“如果您不攔着我,我就能及時趕回去了。”
“那你就別回去了。”男人嗤笑一聲,向希恩這邊走了一步。他的同伴随即跟上。
希恩了解對方的心理。無論社會如何變遷,總會有這樣的人存在。他們看起來好鬥如公雞,總是不遺餘力地欺壓比他們弱勢的人,興奮地就像抽了大麻。可當他們遇上強者時,就算對方踩着他的後腦将他踏進塵埃,他也不會發聲抗議。
希恩有把握放倒這些人——就算他們試圖群毆,可他不想惹麻煩。正為難時,他聽見蒸汽機車剎閘的聲音。有個人走了過來,徑直将希恩拉走。那些挑事的沒有發出異議;他們不敢。
“你的身份真好用。”
“所以我可以去看歌劇,一直在那兒呆到十一點散場。”梅丹佐沒讓希恩和自己一同上車,反而示意司機将車開走。“如果我沒提前出來,你就被捉走了。”
“不,我會把他們揍趴下的。”希恩想要掙脫握着自己腕部的手。但當他想到梅丹佐那只受傷的眼睛可能會被牽扯時,他便猶豫了。他任由梅丹佐握着自己的手引領自己。“去哪兒?”
“當然是你家。”
“你似乎對路線很熟悉。我記得你只去過兩次,而且可能還是乘飛艇或機車去的。”
“我後來去過貧民區幾次。”梅丹佐說:“布萊恩每周都去幫忙,我也和他一起去了。有時候我能看見你,可你那時正生我的氣,所以我沒去和你打招呼。”
“噢!”希恩有點驚訝:“真的是你。我聽一位老夫人說過,那個短發貴族青年的漂亮朋友幫她在輪椅下方安了蒸汽機,把它變成自動的。我本來打算幫她這個忙。你開始體會民間疾苦了?”
梅丹佐輕笑兩聲,之後因為眼傷而倒吸涼氣。“不止這個。我看了市內所以工會的宣傳文件,對各層民衆的訴求已經有所了解。然後,我得到了一個結論。”
“什麽?”希恩饒有興趣地問。
“我們——就是你口中的貴族——很危險。我從前只在意友好或對立家族的産業狀況,如你所知,一直在穩步上升。所以我最近才意識到整個市場多麽疲乏,中下階層的人又多麽不滿。華麗的頂層正因支柱的分崩離析而岌岌可危。”他壓低了聲音:“說實話,我認為人民不能推翻我們,但能讓這個城市乃至國家傾毀。而那些爬上來的貪心商人也在盯着我們。”
“這不是自作自受麽。”希恩對梅丹佐的坦誠早就習以為常:“我都能想到你們的決策是什麽了。文森特那邊已經形成陣營,不可能和他們公開對立。所以,你們會等着憤怒的人民與文森特那夥人交鋒,之後……”
梅丹佐猛地扯了他一把,之後推着希恩進了一座塔樓與主建築形成的空間。希恩的後背撞到了牆壁。他站直身體,不解地看着對方。
“退出。”梅丹佐的聲音透出不容拒絕的意味:“上帝啊,既然你知道,為什麽還要繼續參加他們的活動!”
希恩嘆息道:“你不該提醒我想到這些的。”
“有影響嗎?”梅丹佐反問,有些激動:“信念堅定的人不會因為任何事情而改變計劃。五十多年前,當鄰國侵略我們時,平民的軍隊作為先鋒,首當其沖與侵略者交火。你當時會不知道這是貴族刻意為之嗎?可你們仍舊去了!”
“你?”希恩愣了好一會兒才能發聲。他先是被梅丹佐的措辭由從前的“偏激”變為“堅定”而驚訝,猜測對方是否因不再無知而摒棄傲慢;但對方後半段話簡直令他難以置信。“你知道我是誰了。”
“是的,祖父告訴我了。”
真是多嘴,希恩暗道。“那你為什麽還要問?我不會退出。被當槍使又怎麽樣?我不可能只看着同伴奮鬥。我願意當那把槍、為了改變作出努力,就這樣。”
梅丹佐自嘲地微笑:“我以為,你至少會考慮到我。”
“我很抱歉。”希恩低頭,不再看梅丹佐的臉。對方的表情話語令他憂傷。“但你要知道,就算死亡也不能動搖理想。就算……好吧,就算我愛上你,感情也不能讓我立場改變,明白嗎?”
梅丹佐顯然是明白了。他突然發瘋發狂般,将希恩按在牆上狠狠親吻。希恩真想給對方一拳,可當他看見梅丹佐的眼罩與因痛苦而皺起的眉頭,便放松了握緊的拳頭。他将手覆在對方後背輕撫,一下又一下。
我曾親手将他揍得狼狽不堪,那時我痛快極了,現在卻心軟成這樣,真糟糕。
作者有話要說:攻的改變有了吧~感情進展有了吧~X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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