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侵略性。
只有這個詞能夠形容這位大商人的家,希恩想。
屬于有錢人的建築經常融入不同的風格、運用許多柔和平滑的線條,這座則不然。從岩石外牆到幾座樓梯的屋頂都是尖銳的,透出一種殘忍又強硬的美麗。粗犷的極致是另類的華麗。這座建築處在城市的正中央,在地圖上看,就像一個圓形的中心。這讓人不禁想象主人會是這樣:不可一世,從不妥協,高傲冷硬。
管家帶希恩與弗朗西斯走過被綠色藤蔓裝飾的長廊。長廊的盡頭與花園接壤,這裏的主人已經在那裏等待他們了。
希恩擡手掩住了嘴,對弗朗西斯悄聲說:“你跟我說過,文森特已經将近五十歲了。”
弗朗西斯對他彎了下嘴角,沒有答話。他們已經走到那個男人面前了。
“當我知道是你來采訪時,我就立刻答應了。你是個優秀的年輕人,我總是迫不及待地想看你走得更遠。你身邊這位年輕人是誰呢?”男人毫無架子地與二人握手,之後招呼他們坐下。希恩注意到,對方在握手之後從仆人端着的盤子上取過方巾擦了擦手。
總體來說,文森特令希恩驚奇。當希恩聯想到這座建築的全貌與位置時,他感到十分違和。文森特看起來不到四十歲,英俊沉穩,風度翩翩,眼神雖然銳利,可嘴角始終帶着微笑。這個男人的舉動像貴族那樣優雅、不疾不徐,卻沒有他們的嚴肅古板;他是幽默風趣的,從那貌似刻薄的嘴唇中說出的話令人惬意自在。訪問結束,文森特甚至留他們一同用餐。
弗朗西斯禮貌地拒絕:“這太打擾您了。事實上,我還有另一個請求,您這樣客氣,我會羞于開口的。”
文森特笑了,深邃的眼中竟然有點哀傷。“不必這麽見外,我們也算朋友了。你在做過樊妮的語言老師,而你妹妹也與我關系匪淺。是什麽請求呢?”
“我們想參觀您的工廠。您一直以‘行業巨頭’的面貌出現在公衆面前,工廠以高效有序聞名。很多人好奇,也有不少商人仰望着您。”弗朗西斯語氣平靜地說着,可希恩看見對方擱在桌下的手已經握得死緊了。
文森特沉吟片刻,說:“當然可以,但你的鏡頭會影響工廠正常運轉的。我只能在工人快要下班讓你們進去。”
“當然可以,非常感謝您的許可。”
希恩最終還是和弗朗西斯一同留下了。這頓飯是他有生以來最不自在的。酒筵豐盛精致,主人親切有禮,可希恩仍舊莫名的難受。弗朗西斯也很不對勁,眼中不時閃着瘋狂的光芒。某幾個瞬間,希恩幾乎以為對方要跳起來将桌子掀翻了。幸而,這難捱的進食并沒持續很久。
他們穿過走廊向外走時,有個仆人正從一個房間推門出來,希恩向裏面掃了眼,立刻被一樣東西吸引了。那是一個少女的仿真手臂模型,手指纖長,膚白勝雪。指尖鑲嵌了金屬,是銀色的、镂着花紋的長長指甲;這富有時代特征的裝飾在希恩看來毫無用處,因為那截小臂實在美得驚心動魄。
走出大門後,希恩終于感嘆:“天哪,如果真有位女子生着那樣的手臂,那麽她本人一定有着舉世無雙的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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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西斯看了希恩一眼,之後将頭低垂下來。“她并沒有那麽美麗,只是擅長保養罷了。”
“別開玩笑了。”希恩看見弗朗西斯全身緊繃的模樣,發覺對方是認真的。“等等,那是真的?”希恩想到了他前世聽過的某種藝術品。為養活親人而賣身的少女活着被剝下部分人皮,在采用防腐措施後做成模型或者燈罩。那雖然是雙方自願的買賣,可終究是因為駭人聽聞而被禁止了。
“你想起來了,這在舊時代流行過。”弗朗西斯深吸一口氣,拉着希恩快步走開,仿佛呼吸文森特住宅附近的空氣令他難以忍受。他停下腳步才說:“那是我妹妹的手。”
希恩無話可說。事實上,他已經被驚呆了。
“你不相信,這不奇怪。文森特是個紳士,讓人敬畏又喜歡。我第一次見他也這樣認為。那時我和妹妹正在街道上發傳單,護衛隊來驅趕我們。她在馬路沿上絆了一跤,傳單撒得到處都是。是文森特停車走下來,扶起她,讓司機幫她撿傳單。我去感謝他為我們解圍,然後就看見了她紅撲撲的臉蛋和放光的眼睛。要知道,她對學校裏的小夥子從不看一眼,卻開口請求文森特給她通信地址。文森特給了,很有風度。可你想不到接下來發生了什麽。她愛上他了。”
希恩倒吸一口冷氣。“他的女兒和你們年紀相仿。”
弗朗西斯笑出聲,聽起來像是在哭。“是的,文森特老得能做我們的父親。但他确實很有魅力,能令人忽略真實年紀。近年他因為樊妮執意結婚搬出去而傷腦筋,這讓他老得快了點兒,幾年前他更風流倜傥。我對于他們是非常反對的,可她一意孤行,而文森特看起來很可靠。他會帶她去看歌劇、珠寶展,也帶她回家裏做客。我能看出來,她很幸福;可當我想到文森特的女兒與她年紀相仿時,就會格外憂慮。”
“之後呢?”希恩發問,自覺很殘忍。
“之後就是罷工游行。我們兄妹都被抓了。因為被捕的人太多、常規監獄裝不下,我們被轉移到政治犯的‘鐵獄’。文森特找到了我們,他的地位令他能踏足任何地方。他聲稱能救一人,我就讓她出去了。我在那個冰冷、不見天日的狹窄房間熬了一周,只有在想到她有戀人照顧時才覺得安慰。可當我出獄之後,她竟然死了,據說是落水,沒找到屍體。我看了她的日記,她說要将自己的身體奉獻給愛人。”
“可這奉獻不可能指生命。”
弗朗西斯壓抑着怒火,低聲說:“是的,文森特肯定騙了她。我上門質問,甚至向治安法官控告他。可你知道,我幾乎沒有證據,诽謗又是嚴重的罪名。如果不是格林公爵念着我父母的名聲,我可能又要進一次監獄了。我開始憎恨所有大家族的人。後來我進了報社,看到他在為女兒尋找外語教師。我去應聘了,他看到履歷時很意外,因為他沒認出我。那些經歷讓我徹底改變了,與學生時代大相徑庭。”
希恩想起了梅丹佐的話。他猜,樊妮愛上的那個家庭教師就是弗朗西斯。“如果文森特真的犯過罪,那他也太大膽了,竟然敢讓你進他的家門。”
“所以他讓我迷惑了。他和我談過幾次話,誠懇、悲痛、不計前嫌,讓我以為我誤解了他。直到我看見他書房那只手。那是我妹妹的,她的痣生在哪裏我很清楚。我想過偷文件,炸毀房屋。文森特會僞裝,我也會僞裝。他辭退我不是因為發現我想報複,而是因為我和樊妮相愛了。”弗朗西斯忽然對希恩笑了,無奈道:“我因為愚蠢的愛情而妥協,暫時擱下了報複的事,并且還愚蠢地不對這愛情後悔。”
“所以你不希望我愛上對立者,怕我因此而妥協。”希恩全都明白了,包括弗朗西斯的瘋狂與絕望。他難以遏制對友人的同情,為對方感到悲哀。“那麽,你仍舊愛她?”
弗朗西斯沒有答話。他們走到了別墅區。這兒的居民并非有權有勢,但也算家境殷實。一輛蒸汽機車在前面停下,先下車的是樊妮,之後是一個抱着嬰兒的男人。
希恩發現,那個男人和弗朗西斯不太一樣,相貌平平,衣着古板,額頭因為時常皺眉而留下一道深刻的橫紋。可樊妮看着他,臉上滿是幸福的笑意。
“文森特不是好人,我一直這樣認為。但他至少做了一件好事。”
希恩猜測道:“因為他培養了一個好女兒?”
“不,”弗朗西斯平靜地搖搖頭,看着幸福的夫妻開門進屋。“他找了個好女婿。”
希恩無法安慰對方,只能說:“事情還沒結束,我們總得繼續前行。”
***
“離他遠一點。他能夠摧毀你。”
梅丹佐咀嚼着祖父的話,雖然這不是最令他驚愕的部分。希恩是舊時代死而複生的亡靈,沒什麽比這更讓他驚愕。
他能想象出那畫面。那些反叛的勇士在戰火硝煙中灰飛煙滅,堅持到最後的人疲憊、孤獨、憤怒——能将其他所有情緒蓋過的憤怒。他在烈焰中滅亡,又因為怒火重生。雖然時代改變、大局已定,可他仍舊策劃着新一輪宏大的抗争。
難怪他多數時候都是成熟冷靜的;難怪他是身體機能天生較差的人偶,卻比普通人更有戰鬥意識。
難怪他始終沒能對我動心。他看我的眼神像看後輩,而且還是仇人家的後輩。
梅丹佐想着,恍然大悟之後,湧上心頭的是無盡的慶幸與恐慌。他為買下希恩而慶幸,而且他已經得到了對方的一部分。可他更加恐慌。如果什麽都不能将希恩打垮,那麽多半也沒什麽能讓他妥協。軟化是可能的,但那和愛情毫無幹系。
毫無前景可言的感情讓他心情煩躁。他有時想把從前那一套強硬殘忍的作風搬出來——這是慣性使然,畢竟他曾那樣活了十幾年。可他的理智告訴他那是不對的,感情則提醒他希恩根本不會喜歡。
溫柔,要溫柔。你親身經歷過,暴力與囚禁會讓他将你當成仇敵的。至少他在你心髒的位置呢。梅丹佐這樣告誡自己。
他書房裏的通信器響了。在沸水翻滾與發動機工作的響聲中,喇叭裏傳出的聲音變得有點兒模糊:“我很抱歉,但今晚我們不能去看歌劇了。”
“這沒什麽。我知道你是想讓我出去散心,布萊恩。但不去對我更好。我不想戴着眼罩出現在大庭廣衆面前,那太丢家族的人了。是什麽讓你取消原定計劃?唯一能讓你忙起來的就是護衛隊值夜班,可今晚你休假。”
“本該是這樣的,可城東發生混亂了。有些異國人攻擊平民,所有能出動的護衛隊隊員都要被調去那兒。其實不必這麽興師動衆的,可文森特的秘書被挾持了。他希望我父親竭力幫忙。”
梅丹佐皺了皺眉:“伯父竟然答應他了?”
“是的,我們必須答應他。我父親想法和你差不多,也認為文森特想逐漸控制議會,是個需要加以限制的危險人物。但在生意上,他牽制了我們家族。”
“我知道。那麽,祝你好運。”梅丹佐将目光投向桌上的報紙。對那位“撐起蒼穹的男人”的報道占據了整個版面。不知為何,他有種不祥的預感。這個國家對于異國人的排查非常嚴格,通常不會發生這種事故。而且,為什麽是文森特?他隐約覺得,今晚發生的事情與那個工廠考察的後續報導有關。
結束了通話,梅丹佐迅速穿好制服,打算出去。在走廊裏,他看見了一臉驚奇的管家。“先生,您要出去嗎?詹姆斯先生說過……”
“讓我別出去丢人現眼。我知道。”梅丹佐下意識地擡手摸向腦後,将眼罩的帶子緊了緊。“可我必須出去一趟。”
作者有話要說:再發兩盒大號便當就正式全面滴革命了~感情線→_→提上日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