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詹姆斯呆立在原地。希恩知道,自己吓到了對方。“不過這并不奇怪。你害怕想起我,想起我們中的每一個人。為什麽不呢?勝利的果實被你們獨占了,我們的努力被抹殺了。市面上的書籍将我們恣意抹黑,美名其曰這是藝術。你當然不敢想起我們。”
老人開口,聲音因為驚吓和其他各種各樣的情感而變得嘶啞:“你到底是誰?”
希恩笑了一聲,忽然尖利地大聲說道:“你不知道我是誰嗎?你連我的名字都不敢說嗎!”
“希恩。”
“很好。”希恩點了點頭,語氣恢複平靜:“別擔心,我不是鬼魂,而是活生生的人。能夠重新活過來,對我來說是絕對的驚喜。當然,對你是驚吓。真抱歉,我讓上了年紀的人受驚了。”
詹姆斯扶着椅背,坐在了椅子上。他艱難地開口:“希恩,你……你是一個人偶。”
“噢,你對這個也有研究!”希恩挑了下眉。“因為你那應該不得好死的孫子總從拍賣會空手而歸嗎?”
詹姆斯嚴肅起來,表情威嚴。“我從未贊同過這樁生意。請你注意你的用詞,梅丹佐他……”
“他買下了我。我總是擺脫不了你們這個該死的家族。”詹姆斯沒回應,希恩就繼續說了下去:“當然,我們現在沒有任何關系了。我不該這樣評價後輩,但我從來沒見過像他這麽自大、幼稚、愚蠢的家夥!可他至少是個誠實的人,這一點可真不像你!”
希恩的這番話讓詹姆斯用了好久才回過神。事實上,對方第一句話就讓他幾近昏厥了。“天哪,我很抱歉,我不知道。”他彎下腰,用手抱住了自己的頭。“我很抱歉,為了迄今為止所有的事。”
“梅丹佐也和我說過這話。他可比你誠懇多了。”希恩無動于衷。
詹姆斯盯着希恩,似乎在判斷前面那句話的可信度。他用蒼老的聲音緩緩講述:“除非有必要,否則他不會向別人道歉的。聽着,我不請求你的原諒,因為你不會的。你絕對不會的。你固執得可怕,但也因為你堅持的東西而可敬。我只是希望你理解。我當然會考慮人民,可我首先是一個貴族,必須從我的立場考慮事情。如果人民知道‘暴亂’的真相,這個國家就會因為他們的憤怒而陷入混亂。對于我的欺騙,我只能道歉,可這對人民并無壞處。”
“你沒必要和我道歉。”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後,希恩終于開口,眼中劃過一絲哀傷:“我至少還活着。可他們——我的兄弟姐妹,全都死了。”
老人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他們都是值得敬佩的人。可你們失敗之後,這個國家并沒有因我們的統治而停止運轉。你們的憤怒是不必要的。”
“詹姆斯,你還沒搞明白我們憤怒反擊的根源。我并不像怨恨戰鷹或其他參戰家族那樣怨恨你,至少你還有點兒良心,從前和現在都是。可你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麽嗎?貴族沒必要為了錯誤與傷害向平民道歉,繼續封建*般的制度令平民沉寂是為他們好。從前行軍時,我們還能夠友好地交談,現在已經無話可說了。”
希恩将大部分尖利的、難聽的話都咽了回去。當他看見對方衰老疲憊的模樣,便意識到了:詹姆斯一只腳都已經跨到墳墓裏去了,可現在的自己還年輕。對方已經遠離權力中央,而自己還能為了信念争取下去。“就這樣吧,你沒力氣妨礙我,我也沒報複你的想法。我只是順便來看看你,還有我的頭盔。你把它放在書房裏可真奇怪,如果是我,我會讓敵人的東西離我遠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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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斯啞聲說:“你終究是值得敬佩的人。”
“而對于你敬佩的人,你先是在利用後将他們丢開,繼而因為他們高呼不公而殺死他們。這表達方式真特別。”希恩走了開去,又停住了。詹姆斯問他:“你是來看梅丹佐的?”
希恩無奈地笑了笑。“如果你不提他,我根本想不起他。那項法案你不會表示贊同的,是嗎?”
“關于武器禁令?你為什麽在意這個?”詹姆斯身子前傾,目光灼灼。“如果你想再來一次……”
希恩盯着對方,毫無退卻的意思。“你也可以再鎮壓一次。但就像我說過的,你知道誰才是正确的。”
希恩走了。詹姆斯靠在椅背上,精疲力竭。他的心情很久沒有這麽劇烈波動了。希恩在五十年後再次出現在他面前,比從前瘦削、陰沉,恨意也藏得更深。這次見面喚醒了從他心中消失很久的某些情感——愧疚與不安。
他曾為制度而憂慮,因為這個和平的景象是建立在謊言與高壓統治的基礎上。它會受到沖擊、甚至被摧毀,因為歷史的軌跡如此。反抗的火種沒有熄滅,只是被藏在了黑暗中;或許它正在不知名的地方愈燃愈烈,會在某個合适的時機爆發。
可不止這一件事讓詹姆斯不安。他太了解梅丹佐的性格了,盡管他對梅丹佐的私生活毫不過問。那是個絕對合格、絕不會向下等人低頭的貴族後裔。可他知道希恩不會說謊。如果梅丹佐會向地位低下的人道歉,那他不是生病了,就是被改變了。
“明天上午,我得和那孩子談談。”詹姆斯自言自語。
與梅丹佐一樣,也有未知的麻煩等着希恩,在不久的将來便要降臨。
“我與亞當統計了入會者的身份、工作地點,然後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這座城市中絕大多數工廠都有工人加入我們,只有文森特的工廠——所有工廠,一個都沒有。”弗朗西斯閉了會兒眼,仿佛念出這個名字令他疲倦。
“上次游行也一樣,沒有文森特工廠的人。我曾問過鄰居,他說他對争取權益沒有興趣。”有人插嘴道。
“對,這太奇怪了。文森特可是壟斷了鋼鐵冶煉與飛艇制造的人,名下的工廠超過了十座。你們猜,他是不是有絕佳的洗腦技術,能讓所有的工人都無比順從?”弗朗西斯像平常那樣開玩笑,接着認真道:“但他絕對有問題。雖然我還不知道問題所在,可我總會弄清楚的。我周末要去他府邸上訪問。趁這個機會,我想請他允許我參觀他的工廠。”
“您需要有人陪伴嗎?我可以和您一起去。”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自告奮勇。他是新聞系的學生,是不久之前游行的領導者之一。
弗朗西斯對他笑了笑。“很積極,值得嘉獎。但我需要一個身手不錯的年輕人扮作無害的學生。”他猶豫片刻,再開口時,聲音變得不冷不熱:“希恩,你和我去。”
希恩慢慢地點頭。他感覺到了對方的冷淡,但将此歸為錯覺。“需要我準備些什麽?”
“等我們散了之後,我會交代你的。”
對方既然這樣說,希恩便安靜地聽對方交代其他事宜。可當所有人散去之後,弗朗西斯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卻是:“你去看梅丹佐了?為什麽?”
希恩不懂對方用意何在,但還是回答了:“關于那個提案,我想問問他們家族的态度。我去探望他的時間在武器禁令提案被駁回之前。而且,我對他很愧疚。你和我一起遇見那個司機的,應該知道是我教唆了他。”
“那位大少爺難道不活該嗎?你竟然為他冒險,還在列文家呆了三個多小時……”
希恩愕然。他發現了另外一件事。“你找人監視我?”
“是保護。當然,說是監視也不算錯。重點不是這個,而是你在非常時期去看一個大少爺。你是個理智的人,能摧毀理智的只有感情。”弗朗西斯咬牙切齒,卻不像只對希恩發火:“你逐漸成為重心了,在不久的将來還可能取代我的位置。在這種情況下,你就不能控制一下那見鬼的感情嗎!”
“你真是錯得離譜!”意外之餘,希恩覺得好氣又好笑:“我對變态可沒有興趣。退一萬步說,就算我對誰動心,我的感情生活也不會改變我的思想和立場!如果你認為我威脅到了你的地位,為什麽不直說呢?我對領導者的位置根本不感興趣……”
當希恩看清弗朗西斯的臉,他開始為自己的口不擇言而懊惱。對方的表情混雜了憤怒與哀傷。“希恩,你不該這麽想我。我有私心,這是當然的,可我從前沒想過控制烏鴉,現在也沒想過要掌控這個工會。”弗朗西斯忽然激動起來:“真該死!我甚至可以這樣說:如果我的死亡能讓所有人不再猶豫、奮起抗争,那麽我會立即去死的!我會的!”
“別那麽說。你太激動了。是我說錯話了,我很抱歉。”希恩安慰道。他打算拍拍弗朗西斯的肩膀,對方卻将他的手揮開了。他聽見弗朗西斯笑着低聲說:“我現在看着你,就像看從前的自己。”
“為什麽這麽說?”希恩走到弗朗西斯正前方。
弗朗西斯理了下頭發,臉因為激動而有些發紅。他再度開口:“感情是一切過失的根源,我比誰都清楚這一點。它會讓你軟弱和妥協。這麽說吧,如果那個大少爺很喜歡你——我覺得這是事實,那麽你想報複他就非常容易了。在他面前傷害你自己,這會讓他瘋掉的。或者,你向他示好,之後利用它。這個辦法絕對有效,可你會那樣做嗎?”
“我不會利用別人的感情。”
“我會。對大多數人我都這麽幹,只對一個女人不忍心。”弗朗西斯嘆氣,忽然抱了希恩一下:“唉,原諒我吧,我怎麽能因為感情問題責備你?你比我聰明,也比我堅強,不會像我那樣犯蠢的。”
希恩也輕輕回抱了對方。可他堅持道:“可我并不喜歡他。”
弗朗西斯微笑着走開,靠在桌子上。“你現在不愛他,但遲早會的。你只能愛他。其他人的親密接觸都讓你抗拒。你最排斥的人肯定是他,可他已經學會如何接近你了。再堅固的堡壘也有通風口,他已經找到它了。”
希恩沉默了一會兒。他想反駁對方,卻無從反駁。還是弗朗西斯為他解了圍:“我真不想把過去的蠢事講出來,但你對此一直感興趣。過了周末,我會講給你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