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自己與同伴正被大家族的人提防着,自己卻去敵人家裏探病,而對方甚至還侮辱過自己。這可能是兩輩子裏最愚蠢的事情了。
希恩一邊自我責備,一邊帶上了特制的金屬指套。它們尖銳、抓握能力強,能使攀爬外牆變得容易。
如果那家夥在卧室裏,那麽我就跳窗進去;否則,我就不費心思找他了。希恩想着,将手伸向粗粝石塊砌成的牆壁。
猶豫許久,希恩決定去看望梅丹佐。當然,是偷偷的。他不想給同伴添麻煩——雖然他來見梅丹佐本來就是個危險的決定。但他還是認為自己應當冒險。梅丹佐眼睛受傷令希恩愧疚。
當初他因憤怒而莽撞,因此害了兩個人。雖然那個司機決定為報仇不顧一切,梅丹佐也算罪有應得,可希恩仍舊認為,自己應該付很大一部分責任。就像他無法原諒梅丹佐對自己所做的事情一樣,他也沒法原諒自己教唆那個司機傷人的行為。
當希恩敲響窗子、看見梅丹佐的表情時,他以為對方要激動地叫出聲來。他已經準備要往城堡下方跳了。幸好,梅丹佐控制住了:從驚訝到欣喜若狂再到平靜,這個變化只用了幾秒鐘。梅丹佐慢慢走到窗前,讓希恩進來。“你怎麽不從壁爐進來呢?爬窗子太容易被人看見了,會有危險的。”
“你房間裏的壁爐多久沒用了,又多久沒打掃過了?我可不想蹭一身灰。”希恩跳進了屋。重傷能讓一個人改變太多了,希恩邊想邊打量梅丹佐。對方習慣披散的金發被束在腦後,完美的臉龐完全露了出來。黑色的眼罩占據了對方臉上很大一部分位置,不過這并不算瑕疵,反而襯得對方保養良好的皮膚更加白皙。
讓希恩驚訝的是,梅丹佐身上的氣質改變了很多。他剛來時,在窗外看了對方一會兒,那時梅丹佐正将頭靠在床柱上,表情沉郁。這會兒,對方不再像往日那樣傲慢地微擡下巴,反而是微低着頭。他仿佛正因為不被旁人關心而心情低落,又仿佛緊張地等待着來自他人的責難。
希恩打心底不喜歡梅丹佐昂首天外的姿态。可他看見梅丹佐現在的模樣,心卻開始揪緊了。在他看來,梅丹佐雖然不該那麽高傲,可也不該是這樣的,失落、緊張兮兮。“你還好嗎?”
“還好。你知道的,從百餘年前就有‘貴族專屬的醫生家族’,他們甚至能完成魔法不能完成的工作——讓被切掉的肢體長出來。再過十天,我的眼球就能回到眼眶裏,逐漸恢複它應有的功能。”
希恩當然知道這些。他是從舊時代重生的。“但擁有貴族血脈的人愈合能力很強,眼皮很薄,恐怕很快就會恢複原狀。到時候,為了将眼球放回去,他要再把眼皮垂直割開?”
“你看,你現在開始擔心我了。”梅丹佐似乎想對希恩笑,但怕牽扯到傷口,于是将做到一半的表情生生收了回去。“不需要再度割開。有種藥劑含輕微腐蝕性,醫生把它塗在我的傷處。愈合與腐蝕的速度幾乎相同,到手術的那天,傷口依舊會像是新的那樣。”
對方的敘述讓希恩聽得心頭微顫。他知道這很痛苦。雖然梅丹佐是活該,但他不能在憂郁的病號面前說實話。“也就是說,你會一直疼到那時候?”
梅丹佐無奈地笑了一下。希恩看見對方肩膀瑟縮了一下,顯然是做表情牽扯到了傷口。“當然不,疼痛會延續到手術結束後一個月左右。康複是漫長的。你介意和我到床上坐着嗎?因為藥的緣故,我站得久了會頭暈。”
“我不介意。”希恩看着梅丹佐向床邊走。對方走得很慢,每一步落地肩膀都緊張地縮起。他知道為什麽。動作會牽扯到傷處,讓對方承受的痛苦更加劇烈。就像方才,梅丹佐見到自己是極為高興的,如果不是任何動作都可能加劇疼痛,對方肯定會做出更“熱情”的迎接。
梅丹佐靠着床柱坐下,希恩面對着他。“謝謝你來看我。我很想見你,可現狀特殊,我以為你不會來的。”梅丹佐用平淡的語氣說道。他的心或許正因為欣喜與緊張砰砰直跳,可他不得不平靜。“我明白你為什麽讨厭我的‘高傲’了。它除了讓人變得愚蠢、放松警惕之外,簡直沒有任何好處。我本想給那個司機一些錢打發他走的,可他不尊敬的話惹惱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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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恩将手握緊成拳,又強迫自己慢慢松開。就像他當初設想的那樣,梅丹佐會因為曾經的殘忍與傲慢而倒黴。“別再說了。你祖父對這件事怎麽看?”
梅丹佐露在外面的那只眼睛迅速黯淡了。“我知道了。我早該想到的。有位議員借我受傷這件事提交議案,認為平民變得危險了,全面禁止熱武器與限制刀具勢在必行。你不希望它通過,而仍有許多貴族以我祖父的意願為風向标。你是為了這個才來看我,對嗎?”
希恩坦然地點了點頭。“對于熱武器,像從前那樣限制或是徹底禁止都無所謂。可限制刀具,這與老虎聲稱羚羊會咬傷自己并拔掉它的牙齒一樣可笑。不過,我來更多是為了你。”
梅丹佐微微坐起。“真的?”
“真的。”
“那麽……你原諒我了?”
“沒有。完全沒有。”
梅丹佐輕聲嘆息,不因這個答案而意外。“大多數人都不會同意的,人民有權力保護他們自己。我祖父就更不會同意了,他認為整件事情都是我的愚蠢造成的,甚至那個司機都很無辜。”
希恩皺了皺眉。“他對你有些苛刻了。”他記憶中的詹姆斯是個看起來公正善良的家夥,但夫人與兒子的早逝大概能讓人性格大變也說不定。
“那不是苛刻,只是嚴格。他認為我……”說到這兒,梅丹佐深呼吸了幾次,仿佛被無形的手攥緊了心髒,因此呼吸困難。“我令家族蒙羞。無論是受傷,還是這個倒黴的眼罩。”
“別擔心,就算戴着眼罩,你的相貌還是很不錯,貴族氣質也還在。”希恩安慰道。他看見梅丹佐眼睛發亮,當即補充:“我只是安慰你,沒有別的意思。雖然我是實事求是,但絕對沒有別的意思。”
“我知道,你并不喜歡我。”梅丹佐輕聲說着,平靜又溫柔的語氣令希恩不禁懷疑,對方是不是受了太大刺激而性格巨變。可梅丹佐下一句話就讓希恩知道,對方還是從前那副德性:“希恩,我能靠在你肩膀上嗎?”
希恩的目光變得鋒利。并非完全因為梅丹佐的話,也是因為門外經過的腳步聲。他用口型說:“不怕牽扯到傷口嗎?老實呆着吧。”
梅丹佐沒有說話,只是握住了希恩的手。希恩本想阻止對方,可梅丹佐的眼罩與疲憊神色讓他妥協了。他無奈地說:“你受傷之後總這樣幼稚嗎,還找人撒嬌?你在軍隊呆過,應該受過多次傷了。”
“我當然受過傷,可在外人面前我得保持風度。在公衆和其他家族面前,我必須時刻保持風度。你……你和他們不一樣。我早就意識到了,而且對此非常坦誠。你也意識到了,可你不想面對我。”
希恩看出來梅丹佐正局促不安,可他懷疑對方這種狀态能夠傳染。他自己竟也該死的開始慌亂了。他并沒有原諒梅丹佐,甚至将對方做過的、令自己恥辱的事情一條條銘記在心;可有一種并非憐憫、并非原諒的東西,在他心中無聲無息地産生了。
希恩真想立刻跳窗離去,可他仍舊坐在床邊,任梅丹佐握着自己的手。他又陪對方呆了一會兒。“我該走了。你的傷會影響睡眠嗎?我記得有種安全無害的止疼針可以讓人安然入睡。這藥物的費用你肯定負擔得起。”
“我從不使用那種東西。祖父認為傷痛是咎由自取,所以得冷靜地受着。”
希恩想到了當初詹姆斯的那句口頭禪。“疼痛使人清醒。這是真理,但疼痛對于助眠可沒有任何幫助,除非直接讓你疼暈過去。”
梅丹佐忽然笑了,扯了扯希恩的手臂。“但你能夠助眠。給我一個晚安吻吧。”
“見鬼的晚安吻!”希恩懊惱地說。他為前來探望這個愛占人便宜的變态深感後悔。他猜,如果自己不答應,梅丹佐就會用威脅的手段了,魔法是自己的天敵。
“好吧,你這個該死的家夥。”希恩站起來,俯身,在對方的眼罩上用嘴唇輕觸了一下。
“這感覺就像長輩給的晚安吻般寡淡無味。你甚至沒碰到我的皮膚。”梅丹佐輕聲抱怨,那只漂亮的綠眼睛期待地看着希恩:“如果你與我接吻,今晚我就可以安枕了。”
希恩告誡自己,別和病弱的家夥計較。“如果我把你打暈,那你也能睡得香甜。我的确容易心軟,可這不代表你能得寸進尺。順便說一句,如果我是你,我會反省自己做過的所有事。你傷害別人之前,請先考慮仇恨反撲帶來的後果。”
梅丹佐竟然點了下頭,平和地說:“我已經開始反省了。我走上街頭看過平民的生活。他們似乎是幸福寧和的,可并不開心。”
這再次令希恩詫異。
***
白發蒼蒼的老人正在端詳他的劍。這是老掉牙的武器,曾在國家改制前陪他征戰,在他幾十年如一日的保養下依舊光亮鋒利。在他身後、書房的另一端,擺放着一頂頭盔,那屬于他的敵人。
那十個人的臉他記得很清楚。他們經常出現在他的夢中。魁梧有力的中年大漢,美豔絕倫的年輕女人,風華正茂的青年,等等等等。他們并肩作戰過,也互相争鬥過。自己這一方贏了,那些人則成了屍骨,早已化為塵埃。
詹姆斯和其他貴族一樣,因反抗者而頭疼。但他承認,平民中的勇士值得敬佩。貴族的軍隊曾因為內外夾擊而狼狽不堪,這些人的到來卻能鼓舞士氣。頭盔的主人自然令他印象深刻。當那個年輕人站在石堆頂端、說着“犯我疆土者,死”的時候……
窗軸轉動,發出細微的咿呀聲。有人從窗戶進來了,雖然動作輕巧,可并不是毫無聲息。他迅速從拐杖側面抽出了槍,轉身,将扣扳機。
詹姆斯沒有開槍。他向後趔趄了一下,不得不将拐杖重新支向地面。他的槍早就掉在了地上。闖進來的少年太眼熟了,那就是自己在山林中第一次見希恩時的、少年獵手的臉,除了有恨意燃燒的紅色眼睛外,幾乎不差分毫。
詹姆斯認為這是幻覺。可他聽見對方開口說話,尖刻的語氣格外耳熟:“你果然老眼昏花了,竟然連我都認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