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希恩看着桌上攤開的報紙,眉頭微皺。他每天一早就去工廠,因此總是到了晚上才能讀當日的晨報。
一張令人直倒胃口的黑白照片占據了大部分版面。照片中的男人已經死亡,突出的眼球向上翻,露出大片眼白,沒有神采。嘴角有泡沫湧出,腦袋下方的液體積成了小小的湖泊,應該是血液與腦漿的混合物。他的腦側遭到劇烈撞擊,被開了個大洞。
“這上面寫着,‘他在死前曾恸哭過,有人開門查看時,他撞上了鐵門邊緣,當場死亡。他因為慚愧而自行了斷。’”希恩将報紙疊好,放在一邊。“如果我沒記錯,對于要上軍事法庭的犯人,政府會用盡手段避免他們自殺。如果獄官連一個疏于體力鍛煉的商人都看不住,那麽監獄早就亂成一團了。”
房間的主人,亞當,坐在希恩對面,對他的話表示贊同:“在上法庭的前一天自殺,這的确很蹊跷。最可能的是有人指使他冒險殺人,在他陷害我們失敗後殺死了他。皇族和少部分貴族也提出了質疑,可戰鷹家族以尊嚴擔保,他們下過禁令,不許任何人接近重犯。”
“這我倒是相信。‘戰鷹’永遠不會傷害皇族。他們世世代代都是皇族的擁護者。”
亞當微笑,臉上現出尊敬與懷念的神色。“感謝上帝,您竟然能夠活過來。我前些日子見您就覺得驚人的眼熟,但我沒想到真的是您。”
“我知道你能認出我的,雖然你那時還是個孩子。我當時太狼狽了,想起來真是慚愧。”希恩狡黠地笑了:“別用尊稱稱呼我。你已經活了半個多世紀,見證了這個國家改制前後的巨變。我只活了二十幾年,被你當做長輩,我會覺得羞愧。”
“從年歲來說,是的,在外人眼裏,我們是少年與老者。可在當年,你才是布道的人,我只是受到感召。我想,我現在成功地追随了你的腳步。”
希恩深深地看了面前這位精神矍铄的老人。“還記得嗎?為了土地,生存,自由,未來。”
“我當然記得,而且正為它努力。其實,很多人都記得,可他們強迫自己忘記了。身居高位者自欺欺人,地位平凡者懼怕‘清醒’。”
“我能理解他們。大多數參與者都已經死亡,幸存的人們也被流放到最北方的雪原冰川,最終凍死在那裏。可很多人相信了當權者虛假的說法,不知道有些人為了維護他們而戰鬥過。”希恩平淡地敘述着,眼中閃過一抹痛楚:“這不怪任何人,都是我們的失誤——我們不該将多數平民擋在身後。我們以為這是在保護他們,事實上卻令他們對我們的反抗一無所知。而存活下來的、知道真相的少數人,他們看到了大家族的強勢、我們的失敗,因此沉寂了。”
亞當用悲憫的眼神看着希恩。“你說的沒錯。有一年冬天,你曾為我的父母趕走野獸、修補羊圈,他們都記得你的好處。當我把你的劍帶回去後,他們都哭了,一遍遍地說着‘一切都結束了,我們輸了’。”
“一切都結束了?”希恩用疑問語氣重複,而後笑着搖了搖頭:“他們大錯特錯了。反抗可以被鎮壓、血肉之軀可以灰飛煙滅,但思想永遠在那兒。它存在于所有人心裏,在勇敢者身上爆發。你繼承了我們當年的思想、聚集力量,而我也因此再度找到了戰友。想想真奇妙,一個不停滾動的圓圈将我們串聯起來,而任何人都不能阻止它向前。”
“是啊,奇妙。”亞當喃喃自語。他看着希恩,像個後輩那樣恭順。“為了建立‘烏鴉’,我等待了很久,也準備了很久。但有些成員我早就認識了。那是因為一個契機——平民第一次聯合反對大家族。你來到這個時代沒多久,恐怕不了解。五年前,因為工廠太過密集,出現過毒霧長期彌漫全城的災難。有很多平民在那段時間病死了,可大家族的人安然無恙,因為有人研究出了小範圍使用的、原料昂貴的空氣淨化裝置。”
“這些家夥的生命得到了保障,所以他們就不再關心平民的死活,而是讓工廠繼續運轉,是嗎?”希恩推測道:“然後呢,是技術革新還是平民反抗起了作用?”
“兩方面都有。曾經有些憤怒的工人準備搗毀工廠,可學生們站出來,認為他們不該破壞大多數人賴以生計的地方、而應該向掌權的大家族讨要說法。那是一場聲勢浩大的游行,議政大樓被人海包圍,議員們只能用飛艇和梯子從窗戶進樓辦公。當時海外戰争頻繁,貴族們只能動用私軍鎮壓。但他們不敢殺人,只捉了些人。雙方僵持了很久,最終适應工廠的淨化裝置被研究出來,議會出錢普及、釋放被捕者,這事情才算解決。對了,有些大商人想将那位發明者聘用,可我先找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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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他是誰。”希恩想起了那個被稱作科學怪人、只對機械感興趣的同伴。“那麽,弗朗西斯也是那時候認識你的?”
“是的,弗朗西斯和他妹妹在散發傳單時被捕入獄,他們的遭遇很令人同情。”亞當沉痛地搖了搖頭。
希恩回想着自己的夥伴。“他有時确實不對勁。狂熱和絕望,這是我經常在他身上看見的。可他很勇敢,所以我最信任他。抱歉我這樣說,但很多人懼怕變革。”
“他們當然害怕。死亡是令人恐懼的,而巨變後的失控局面更讓人不敢想象。我也曾猶豫過。”
希恩雙手交握,坐直了身體,眼中閃着無所畏懼的勇敢光芒。“所謂‘覺醒’,不就是渾渾噩噩沉睡的人們在某天忽然驚醒站起來嗎?只要我們頭腦保持清醒、握緊武器就可以了。我明白你的擔心,太過憤怒偏激的群衆有可能讓整個局勢陷入混亂。但我們不需要将所有的一切都摧毀,只需要改變現有秩序、令它變得公平。”
亞當專注地盯着希恩,欲言又止。“你的經歷,弗朗西斯都告訴我了。你遭受了不幸,卻仿佛沒受絲毫影響。”
“誰說沒有影響?我更加刻薄了。”希恩笑了兩聲,之後認真道:“我的想法和死前是一樣的。我不能因不幸而失去勇敢,不能因為任何感情而失去冷靜。我們的目标是正确的,所以在完成之前,我絕對不能丢盔棄甲。我也做過一些錯事——我從未忘記,但贖罪得等到成功後再說。”
亞當驚得差點站起來。“你難道想要……”
希恩笑了笑,将報紙扯過來。他原本是抱着消遣的态度繼續翻看報紙,但背面一則新聞讓他吃驚得無以複加——梅丹佐的眼睛被刺傷了。
時間回溯到前一天傍晚。
“先生,您的上一任司機來了。他執意要向您道歉,我把他安排在偏廳。如果您不想見他,我會立刻打發他走。”
梅丹佐從管家口中得知了這個消息。當時他剛下飛艇,連制服都沒脫。“是被我挖出眼睛的那個嗎?”
“是的,先生。您要打發他走嗎?”
梅丹佐表情複雜,搖了搖頭。“不。我去見他。他還瞎着,對嗎?”話問出口,他便自問自答了。“肯定是瞎着的。眼球被剜掉就很難治愈了,除非找高明的醫生修補和重新植入。但他的眼球滾到下水道裏去了。我這就去見他了,謝謝您的安排。”
管家跟在梅丹佐身後,沒有表現出訝異。天知道他第一次聽見大少爺對自己道謝時有多驚訝,可幾天下來,他習以為常了。
梅丹佐走入偏廳。看到對方的模樣瞬間,他立刻便頓住了腳步。通常眼睛受傷的人會佩帶眼罩,可面前這人沒有。空洞的眼眶裏,變成深色的組織已經萎縮,白色的骨骼在襯托下似乎發出了森然的白光,那模樣令人不寒而栗。
“你怎麽敢如此無禮?戴上你的眼罩!”管家怒斥了一聲,可梅丹佐示意他閉嘴。
對方的模樣令梅丹佐感到厭煩,但也十分內疚——這種感覺前所未有。他知道自己的行為是錯誤的,一直都知道;可他從前想讓所有人都害怕自己,為此不惜虐待手下犯錯的人。他閉眼不看對方,可這個舉動沒能驅散他心中的痛苦。
“你不該來找我道歉。”梅丹佐終于開口:“雖然是你犯錯在先,但應該是我摧毀了你的人生。”
男人瞪着他,像見了鬼似的。“你真的是梅丹佐·列文嗎?”
梅丹佐下意識地皺眉。他讨厭別人對自己直呼姓名。這太無禮了,就算希恩這樣做,他也會為此不悅。“你到底想說什麽?”
男人恭敬地低下頭,語氣生硬地說:“我想為當初開小差的失誤道歉。我撞壞了車頭,煤氣燈的玻璃碎屑毀了您的衣服,更糟糕的是,其他先生小姐也看見了這場事故。我讓您大丢臉面了。”
梅丹佐表情沉了下來。他終究是高傲的,對方明顯在挑釁他,讓他有點惱火。他揚起下巴,冷淡地說:“如果你想道歉,就過來說吧。”
男人來到他面前,深深鞠躬。梅丹佐又看見了對方空空的眼窩。這讓他的憐憫之心回歸了。“等下我會讓管家為你支錢作為補償。”
“你自己留着使吧。”
刺眼的白光從梅丹佐指尖流瀉而出,化為尖銳的刀,在男人脖頸上添了一道血痕。他的反應固然不慢,可還是太晚了。尖利的刀戳進了他左眼的眼窩,與眼眶的骨骼摩擦,發出的尖銳聲音刺得他腦仁疼。對方似乎是想将他的眼球挖出來、可沒來得及,只将他的眼球切割為兩部分。梅丹佐捂着眼睛彎下了腰,疼得微微發抖。
“天哪,他竟然将手臂的皮肉割開、把刀藏在身體裏面了!難怪進門的時候沒在他身上搜出武器!快把他擡出去,然後……”
旁人呼聲變得遙遠飄渺,梅丹佐猜這是劇痛帶來的幻覺。他知道,治愈魔法不能讓一分為二的眼球合并在一起,可有人能治療這個。自己的左眼不會永遠失明,只要将破碎的眼球摘除、修補,再擱回眼眶裏就成了。這不嚴重,只是連續地疼上兩周而已。
梅丹佐捂着眼睛,快步往外走。管家會為他聯系醫生去會客室。穿過走廊時,他遇見了祖父。老人冷冰冰地看着他。
“你怎麽被平民傷到了?這件事會被登上報紙的。你真讓我失望。”
“我很抱歉。”梅丹佐彎下腰,鮮血從他的指縫滲出,滴在地上。或許是劇痛令人軟弱,他将在心中盤桓許久的問題說了出來:“您根本就不擔心我的傷勢,對嗎?”
“我為什麽要擔心?你的傷能被別人治好,可風度與警惕心就只有你自己能保持。”詹姆斯嘆了口氣,拄着拐杖走向室外。“另外,如果你是因為憐憫而受傷,那就得好好反省了。”
梅丹佐無法忍耐地用力閉眼。被切開的眼皮因此而錯位,刺骨的疼痛讓他一顫,提醒他該繼續往會客室走了。
如果希恩在這兒就好了。他能讓我不這麽疼,雖然他給予我的一切溫柔都與愛情無關。
看到報紙後,他會來嗎?
他會來的。
他一定會來的。
作者有話要說:我的原則是:做錯事就得付出代價,無論是誰
P.S.
“面具的背後是思想。思想是不懼怕子彈的。”——《V字仇殺隊》
強烈推薦這部電影,它有激進的手段、扯淡的過程和最最浪漫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