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當我們想要民主與自由時,首先應該從受壓迫最嚴重的那群人開始。就工人權益的問題,我拟定了請願書,目前已經征集到幾千人的簽名。我會将它呈送給議員們。如果能夠成功,那當然很好;但若是失敗,我們就有更多的機會了。”亞當如是說。
希恩對呈送請願書這一做法的成功率不抱希望。雖然建立公會和呈送請願書是合法的,但他敢肯定,議員們不會接受亞當的請願書。甚至,與願景相反,亞當可能會被那些人安上某些莫須有的罪名扣押入獄。
但如果真到了這個地步,事情反而會變得好辦。正如對方所言,危險能提供給人更多機會。
夜晚降臨,希恩離開工廠。走出工廠大門後,他看見梅丹佐站在不遠處的煤氣燈下,穿着軍裝的模樣英姿飒爽、威風凜凜。有工人走過這位大少爺身邊,不經意地拍着衣服上沾着的碎屑。梅丹佐側過身子避開他們,但終究是沒露出嫌惡的表情。
看來這家夥開始改變了,不僅沒有排場,連高傲都減了幾分。希恩挑了挑眉,打算繞遠路走開。可惜梅丹佐已經看見了他,并且快步向他這邊走來。
現在再裝作沒看見對方未免失禮。希恩暗嘆倒黴,伫足轉向對方。
梅丹佐将希恩領進相對安靜的街道,在牆邊站定。梅丹佐輕聲說:“就像我和你說過的,你得收斂些了。今天那位德高望重的探險家亞當先生向議會遞交請願書,想為工人們謀求權益。 ‘戰鷹’——軍事法庭的控制者——認為他與近日鼓動民衆的烏鴉有關,所以将他的請願書駁回,連亞當本人都被扣下了。至于在請願書上署名的人,這兩天也會受到盤查。”
說話的時候,梅丹佐一直盯着希恩。他也猜測亞當與烏鴉有關,因此,他擔心面前這個少年受不了打擊。他想在對方激動難過時扶對方一把,或者直接抱住對方安慰。可希恩只是面無表情地聽他講述,眼中毫無波動。
梅丹佐再次意識到,對方的成熟冷靜已經超乎自己想象,甚至,遠勝于自己。
“這是白癡做出的猜測。”希恩說道:“在那份請願書上署名的人有多少?”
梅丹佐眼神一凜,知道希恩想說什麽了。“不下五千。‘烏鴉’的成員絕對不可能有這麽多。”
希恩點了點頭。“你想得不慢。這次議會——或者說是‘戰鷹’這個家族——是要将槍口對準無辜的平民嗎?”
“無論如何,不管烏鴉要做什麽,別參與。”梅丹佐将方才認知帶來的憂慮抛開,專心地勸希恩:“這些人做事總是非常極端,對身居高位卻品行不端的人尤其如此。我都能想象到那失控的場面。”
希恩開始冷笑了。他站到梅丹佐面前,向對方伸出雙手。“你也知道戰鷹家的人行為不端。既然你這麽擔心我出去殺人放火,為什麽不現在就把我抓起來呢?你甚至都不需要證據。你的地位如此之高,只消說我是暴徒,立刻會有人響應你、将我槍斃。”
“我并不是這個意思!”梅丹佐握住了希恩的手,語速急促:“你知道我不可能讓你深陷麻煩。”
“遇上你就是我最大的麻煩。”希恩冷冷地揮開對方的手,倚向一旁的牆壁:“你來找我,只是想要勸我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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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不希望你有事而已。”
希恩無奈地擡頭看向夜空。梅丹佐這付稱得上純情的模樣真讓他頭疼。天知道他本人對于戀愛也毫無經驗,根本解不開“如何處理純情的變态”這種超級難題。
梅丹佐也想靠在牆上試試;但他的教養阻止了他,令他身體挺得筆直。“在這種邊緣行為上,只有掌控軍事法庭的家族最有話語權,其他議員只能給出參考意見。但就我個人而言,我是贊同那份請願書的。我童年學過小提琴,如果将琴弦繃得太緊,它就會崩斷、甚至弄傷我的眼睛。工人們也是如此,過度壓榨只會令他們疲憊又憤怒。”
“我懂。雖然我不像你那樣受過良好的教育,但這個道理我懂。”希恩輕輕地嘆了一聲。當他再度開口時,語氣中的攻擊性消失了:“你知道我不會被你勸動,也知道有些議員的做法是錯誤的。那麽,你來找我是為什麽呢?”
“我有東西給你。”梅丹佐聲音低得幾不可聞。他內心正在天人交戰。他知道自己将要做的事情并不會對自己和家族造成實質性的傷害,但他有種預感,未來的事态将因為自己的舉動而變得不可控制。這種負面的預感幾乎要令他窒息了。但他終于下定決心,将東西遞到了希恩面前。那是三枚小小銀質徽章。
希恩注意到那是戰鷹的家徽,不禁大吃一驚。他知道,這東西就像進入戰鷹家的通行證。“這可不是個明智的舉動。如果我們不小心殺了戰鷹家族的那對父子,那你也要上軍事法庭了。”
“烏鴉不會殺他們。這對父子是軍事法庭的負責人。既然亞當先生已經被移交給軍事法庭,那就只有他們能讓亞當先生無罪釋放。”梅丹佐扯過希恩的手,将那三枚徽章放在對方手中。“收好吧。”
希恩端詳了手中的徽章一會兒,之後又盯着梅丹佐的眼睛。他現在心情變得複雜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幫助敵人拆自己的臺?”
“我只是不希望你被捉住或牽連。你固然謹慎,不幸的是,你的同伴不都像你這樣;他們可能會連累你。你對我如此冷淡,我卻不能置你于不顧。接受我的幫助吧,這東西能幫你一個大忙,而你只事後需要做些小事回報我。”
梅丹佐語氣誠懇,如果希恩足夠感性,那麽他已經被感動了。可希恩那冷靜的、理智的頭腦告訴他,梅丹佐幫自己的緣由沒那麽簡單。
希恩很快就想到了另一層理由——利益。随着大商人加入議會,貴族們的權力愈來愈少,彼此之間會有合作或是沖突。如果“戰鷹”受到重創,對列文家族未必無益。更何況,那封請願書中的要求即使實現,也不會對列文家族有半分影響,畢竟他們家族的主要産業不屬于工業的範疇。
想到這點,希恩便不再糾結。他無需再對梅丹佐心懷感激,只要保持警惕就足夠了。“你說的小事到底是什麽?”
梅丹佐聳了下肩膀。“你能做到的事。我可以保證,它不會對你造成任何傷害。”
“真的?”希恩不信任地看着對方。這個人可以把鞭笞刀刺也稱為溫柔的舉動,如此推斷,就算口中說着“不會造成傷害”,實質上卻可能為自己帶來極大的屈辱。
“真的。”梅丹佐停頓片刻,似乎在猜測希恩的疑慮為何。很快,他的表情變得有點尴尬。“你還在記恨上次的事情嗎?我以為你已經算是報過仇了。而且我很誠心地希望你原諒……”
“我看出來了。”希恩對這種毫不傲慢的講話态度感到意外。他意識到梅丹佐正在逐漸改變,就算僅是毫厘,但也讓梅丹佐看起來沒有從前那麽讨厭了。“你的确足夠誠心,但我不一定要為此而原諒你。你是個驕傲的人、在我面前卻願意收斂,這一點,我很感激。可我也有自尊,而且不會因為任何人而放低它。”
天,我受過這個人的侮辱,現在還要給他上課。這真是太奇怪了。看着梅丹佐努力克制卻仍舊現出失落的表情,希恩暗自嘆氣。
“就算你對我的困難袖手旁觀甚至落井下石都無所謂。本來我對你就不抱任何期待。你站在家族利益的角度‘順便’幫我,作為回報,你的要求只要不過分,我都可以為你達成。但也僅僅是這樣了。”
***
男人們正在争論。弗朗西斯坐在領導者的位置上安靜地等待。希恩立在一旁冷眼看着。
“……就這麽辦。我們帶着面具救亞當先生出來,之後分散開來,去城郊避一陣風頭。”有些人似乎達成了結論。
希恩覺得自己有必要說話了。“這就是為什麽你們從來沒能大幅度發動群衆的原因,對嗎?當機遇到來時,你們不會迎頭上去、走到光天化日之下,反而退卻了?”
有個性格暴躁的家夥朝希恩揮拳頭:“你知道什麽?我們怎麽能摘下面具走到光天化日之下?烏鴉可能會因為莽撞行事而就此消失!”
“就此消失?”希恩重複了一遍,繼而堅定道:“那就讓它消失吧。”
瞬間,男人們都靜了下來。他們看着希恩,不解或是憤怒都寫在臉上。
“暗處的組織是不被需要的。人民需要的是處于陽光之下、能讓他們看到希望的組織。如果我們永遠躲在黑暗之中,只在有人遭受不幸時伸出援手,那對于改變大局根本毫無意義。暫且不說別的,你們難道甘心一邊幫助平民、一邊被不明真相的平民誤解恐懼嗎?當你們看到有些人在被幫助之後仍舊逆來順受,難道不會懊惱嗎!”
希恩深呼吸幾次,讓自己幾近沸騰的血液冷卻。“人民當然需要有個屬于勇敢者的組織,可我們不能僅僅止步于此。人民真正需要的不是勇敢者的維護,而是自己主動成為勇敢者。還不明白嗎?這是個好機會。将真相廣而告之,讓利益相關者站出來。或許僅憑烏鴉的力量就能解決麻煩,但現在,是號召大家一起行動的時候了。”
“如果我們站出去,那些貴族會動用私軍或者其他權力打壓我們。”有人小聲說。
“那就讓他們來。”希恩說得斬釘截鐵:“任何時候都會有人想打壓消滅我們。只要我們站出去,就會有無數人站到我們的陣營之中。敵人可以消滅百餘人,但不能消滅成千上萬的、撐起這個國家根基的人。”
有那麽一會兒,這地方鴉雀無聲。最終弗朗西斯先開了口。“希恩,你知道有趣的是什麽嗎?是你每次都能拿走我的主動權。”弗朗西斯看着希恩,語氣平平地說。
希恩默不作聲地看着弗朗西斯。他知道對方想說的話絕不是這麽簡單。他相信這個男人。
“更有趣的是……”弗朗西斯露出了令人熟悉的微笑:“你的主張我完全贊成。”他站起來,走到男人們中間:“後天早上,亞當先生就要上軍事法庭了。在此之前,讓我們行動起來吧!學生那裏我會想辦法。至于你們,我的兄弟,有人為了幫你們争取權益而身陷囹圄,相信可愛的工友們不會袖手旁觀的。”
領導者的話相當于一錘定音。男人們逐漸散開,三三兩兩地議論着将要如何行事。希恩快步走到弗朗西斯面前。“我只有一個詞能對你說了。我……”
希恩愕然地住了口。弗朗西斯忽然用力地抱住了他。“謝謝。”希恩聽見對方說出了自己想說的話,聲音因激動而發抖:“希恩,謝謝你。”
“你這是怎麽了?”希恩有點好笑地擡手,拍了拍對方的肩膀。這個男人一直表現出比他更成熟的處事方式,以至于現在希恩有點不習慣了。“當我質問時,從沒想過要質疑你。我知道,你很勇敢,也想邁出那關鍵的一步。只是你太在意兄弟感情,做事反而束手束腳。”
“是的。我該為自己的猶豫忏悔。可是剛才——就在剛才,你讓我們邁出那一步了。”弗朗西斯放開了希恩,眼角泛紅,眼中似乎有水光。
當希恩想看得更分明時,弗朗西斯已經把頭轉開,透過工廠的窗戶看向黑夜。“行動吧。從現在到明天黑夜降臨之前,我們還有不少事情要去做呢。”
作者有話要說:希恩→_→個人秀進行中
梅丹佐→_→你再不理我我就癡漢給你看
作者→_→上面是預告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