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我不明白。”梅丹佐跟上希恩。“你很關心他們,可你們根本毫無關系。”
“怎麽會毫無關系?”希恩慢下腳步,反問:“他們和我難道不是‘同類’嗎?無論是外面整齊街道上的、還是這垃圾堆裏的,都是一樣的平民。你不懂也不奇怪。你對他人漠不關心,當然理解不了這個。”
梅丹佐張了張口,卻發現自己無話可講。希恩說得沒錯。他無法理解,過去他也的确對其他人漠不關心。他放緩腳步跟在希恩身後。
作為城市的一角,貧民區的一切都和他所熟知的“街道”完全不同。房屋低矮狹小,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就像紙箱裏擺得毫無縫隙的積木。
有些人搬着——或者拖着——毫無光澤的金屬制品回來,看着那破爛兒的眼神簡直稱得上珍惜。梅丹佐認識其中的一些東西:那是從各個大家族收集并統一處理的垃圾。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根本想不到有一群人會将垃圾當作寶物。
希恩回頭,看到梅丹佐的驚訝表情,解釋道:“這兒有很多人買不起輪椅、手推車之類的東西,所以有人從你們棄若敝屣的東西裏撿些能用的回來。拜生活所賜,這幾條街上有幾個手工不錯的機械師和木匠。這可都是自己練出來的。”
梅丹佐加快步伐,走到了希恩身側。最初他嫌惡這裏,現在卻有點兒害怕了。“我們現在要去哪裏?”
“去一位小姐家。”希恩想到了索菲亞和自己說過的情況,心情瞬間變得沉重。“她現在過得非常不好。”
梅丹佐難得地表現出了善解人意的一面。他看出來希恩的低落,于是不再說話,沉默地與對方向前走。經過一間門窗灰蒙蒙的房屋時,梅丹佐聞到了一股酸臭味兒。那氣味就像是死屍擱在露天之處放任其腐爛,氣味刺鼻,令人幾欲掩鼻。
梅丹佐打算盡快走過這裏,卻被希恩叫住了:“你去哪兒?這就是我們的目的地。”
梅丹佐面露難色:希恩要求他走進一間破破爛爛、散發着屍臭味兒的房屋,就算在護衛隊,也沒人敢讓人受這個罪。他幾乎想說“我在外面等着”,但看到希恩冷靜的眼神,他便說不出口。
這個少年曾經以那樣特別的方式闖進了自己的視野,讓自己無法不關注。可現在,對方看自己的眼神卻毫無興趣、不抱希望。梅丹佐這樣想着,終于做了決定:“你認識屋主吧?敲門,我們進去。”
希恩挑了挑眉,有點吃驚:他以為這“嬌氣”的大少爺不會跟着自己。“直接推吧,她不方便開門。”
有個少女裹着深色毯子坐在牆角,只露出了頭部。他們只能看見她的側臉。她長得很漂亮,雖然翡翠般的眼眸含着疲憊與悲傷、金發因為疏于打理而暗淡無光。當她看見希恩時,原本如同蒙塵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希恩?你記得我是誰了?”
梅丹佐驚訝地盯着那少女:那股難聞氣味兒竟是從這個女孩身上散發出來的。他轉頭看向希恩。倔強冷淡的少年此刻臉上是溫柔的微笑,竟然是他從未見過的柔和。驚訝之餘,梅丹佐開始覺得心裏不平衡。
“我當然知道你是誰。”希恩走了過去。少女面露欣喜,卻将身上的毯子收得更緊。希恩看見她這樣不由得嘆息,梅丹佐則是一頭霧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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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醫院治療吧。如果沒有錢,我們幫你湊。”希恩溫柔地說着,手去扯少女身上披着的毯子。他并沒有使力,而是耐心地勸慰:“拿下來吧,捂得太嚴實會讓情況變得更糟。”
“我知道。我渾身都疼,而且蒼蠅老圍着我轉。”少女低下頭:“可是,那個賭約……”
“讓它見鬼去。那些大少爺永遠都不懂,他們的‘賭約’于他們只是游戲,對我們來說卻是賭命一般。”希恩說着,回頭看了梅丹佐一眼。少女也終于意識到有外人在場,瞬間變得緊張:“他是誰?”
“不用理他。”希恩趕在梅丹佐自報姓名之前截住了對方的話頭:“現在,把毯子拿下來,準備去醫院吧。”
少女大口呼吸了幾下,将毯子扯了下來。當她做這個動作時,也擔心地看向了梅丹佐的方向。
原本正疑惑着的梅丹佐驟然瞪大了眼,之後立刻将目光調開,用手捂緊了嘴。他胃裏已經翻江倒海,再看一眼,可能就要嘔吐了。
少女的右腿上留有道道血印,已經開始化膿,黃色的液體滲出,在皮膚上幹涸。她的右臂血肉模糊,白骨在變黑的碎肉中透出來。她左半邊臉分明美得驚人,可右臉卻如同被野獸撕咬過,一大塊萎縮的皮肉已經與她的身體分離,偏偏又和眼下皮膚有一寸相連,随着少女頭部動作而搖來蕩去,似乎将要墜落。她還活着,但正在一點點腐爛、走近死亡。
“怎麽回事?講給我聽吧。”希恩沉聲說:“站在我身後那家夥身份煊赫,你的麻煩他一定能幫忙解決。”
少女将身體縮回黑暗中。“那天我想去外面找些能做的工作,回來時被獵犬襲擊了。有位少爺在街道上遛大型獵犬。它把我撲倒了,撕咬我的手臂,将上面的皮肉嚼碎咽下去,後來又咬住了我的臉。那位少爺在旁邊笑了一會兒,然後過來牽住狗。他想用打賭的方式解決我的困頓。他說,只要我能在未來五天不處理傷口,就給我能填滿一屋子的錢幣。”她忽然低頭哭泣:“我知道自己在一點點腐爛死亡!我知道!可我太需要錢了,我……”
“我很抱歉。”希恩握住了少女的手:“這人渣只是在你的痛苦中尋找樂子。知道他是誰嗎?”
“他的黑皮手套上印着戰鷹。”
希恩收在身側的手猛然握緊,連呼吸都急促了幾分。“我知道了。戰鷹——我太知道了。”他轉頭看梅丹佐的反應。
梅丹佐臉上的嫌惡與排斥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知所措。意識到希恩在看自己,他習慣性地露出具有風度又傲慢的微笑。可那笑容太過勉強,看起來就像他正忍受着切膚之痛。
看見梅丹佐蒼白的臉色,希恩終于在被新仇舊恨折磨的痛苦中感到幾分快意。他打算繼續同少女談就醫的事情,梅丹佐卻走了過來,遞給希恩一樣東西。
那是一枚金紐扣,上面有漂亮卻不女氣的雕花。希恩對這個式樣的扣子有印象。他看向梅丹佐的脖頸,發現對方襯衫領口的扣子不見了。
“賣掉這個,換來的錢幣就足夠填滿這間又小又破的屋子。我知道是誰和她打的賭。那家夥恐怕早就忘了這事兒。”梅丹佐将目光轉向少女,只看了一眼便迅速撇開頭:“我出去等你。”他本想紳士地安慰幾句,但這姑娘凄慘又吓人的外表令他卻步。
“那表情真讓我想揍他。”希恩回想着梅丹佐臉上的嫌棄,喃喃地說:“不過他說得對。賣掉這個金疙瘩,你就有足夠的錢了。”
“希恩,”少女将金紐扣攥在手心,小聲地問:“你們已經在一起了嗎?”
“什麽?”希恩不明所以。對方轉換話題太快,他根本反應不及。
“你不是被捉走了嗎。是他買下你的,對吧?我知道你不喜歡‘人偶’這個身份,可他看起來人不錯,而且很俊美。”少女放緩了語速,表情轉為失落:“我從沒見過這麽好看的男人。上帝原諒我,我真嫉妒他。”
希恩低下頭,眼睛有點濕潤。他面前的少女人生已經一片荒蕪。她墜入地獄、受過嚴刑,卻依舊美麗,如同落難的天使。他想了想,單膝跪下,低頭去親吻少女擱在膝蓋上的右手手背。
“希恩!”少女吓了一跳:“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好久沒洗手了!這很髒呀!”
“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你是我見過最美麗的人。”希恩保持着半跪在地上的姿勢,回憶索菲亞和他說過的話:“那時候索菲亞生了重病,你說要帶花來看她。那時柳樹條才剛剛抽出綠芽。你爬進了一位伯爵的院落,從他的花室裏偷了幾支花。你出現在我面前時很狼狽,裙子下擺都被鐵栅欄刮成了破布。可當你期待地看着我時,那美麗令我震驚。”
少女眼睛有點濕潤,臉上現出懷念的神色。
希恩繼續說了下去:“還有歌舞團來這城裏演出的那次。我們沒錢買票,只能坐在高坡上遠遠觀望。你說那些姑娘舞跳得如何好看,還合着音樂學給我看。那絕對是最曼妙的舞姿。你一直都這麽美,為什麽要嫉妒那只花孔雀?”
“騙人。”少女已經淚水漣漣:“你已經忘記了。這都是別人講給你的。”
“對,但我不會忘記第二次。”希恩鄭重地說:“我們都被黑暗傷害過,但我們也能夠驅散它。我和我的同伴們會撕裂那片黑暗。這過程不會太久,我向你保證。”
希恩走出房屋。他看見梅丹佐失神地站在路邊,嘴唇抿得很緊。希恩記得這個表情,這代表梅丹佐心情不好。只是,現在的他已經沒有顧慮,絕不會像當初那樣任對方在自己身體上發洩怒氣。
“為什麽帶我來這兒?看見她那樣子真讓我不舒服。你可以直說,讓我資助她。”
希恩嘲諷地笑了一下。“你有什麽好不舒服的?她和你一樣,有着漂亮的金發和碧綠的眼睛。她過去也很美麗,唯一不同的是,她現在變成了一具活着的腐屍。你對此毫無感觸嗎?”
梅丹佐無法回答,惡心、震驚與難過讓他幾乎說不出話來。他只能簡單地說:“這并不是我的錯。”
“這當然不是你的錯。但你在路上看見那樣的一幕,絕對不會上前去制止,對吧?”希恩聲音冷淡:“你可能會想,這些人生活得卑微又艱難,為什麽不幹脆去死。答案很簡單,因為這就是生命。有些人活着不停受罪,就像你們這樣的人活着時不停讓別人受罪。”
梅丹佐臉色陰沉下來,下意識地想要扞衛自己的名聲。然而他将手扶向旁邊時碰到了一個尖銳的東西,手心被戳破了,尖銳地疼了一下。梅丹佐轉頭去看。那是個組裝到一半的汽輪機,做工粗糙,但結構正确,完成後應該可以使用。暴露在外的細小金屬條刺穿了他的手心。這傷不嚴重,但那金屬上的鏽跡讓梅丹佐有點兒擔心。
希恩很快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他有點兒遺憾,梅丹佐受的傷太輕了;同時,他也怕梅丹佐遷怒無辜的人。他扯着梅丹佐的手腕,将對方拉向旁邊:“你都不看兩邊的嗎?唉,真是愚蠢!”
希恩迅速借來了清水、藥膏與紗布,替梅丹佐處理傷口。梅丹佐一反常态地安靜老實,任希恩擺弄他的手。這讓希恩覺得,對方恐怕被刺激得太過了。他忍不住問:“你沒事吧?”
“你還知道關心我,這真讓我高興。”
希恩差點嘔出一口血。“才怪。只要你沒有性命之憂,我就沒什麽可擔心的。這是你第一次走進平民之中,有什麽想法?”
“我覺得自己被一輛蒸汽機車碾壓了。”梅丹佐小聲地說。
希恩點了點頭:“所以說這裏的一切讓你心情沉重。其實這沒什麽。不公存在于這個城市中的大多數角落,只不過底層更加艱難罷了。”
“你根本不是在安慰我呀。”梅丹佐微微低着頭。這時候他倒有點像受訓的孩子了。“我了解一點兒,但我并不知道。”
這話有點奇怪,但希恩很快就懂了。“‘不公平’只是你分析出來的、冰冷的結論。當你走上街頭——我猜這很少發生,你對平民的一切視而不見。”
梅丹佐沒有反駁。他向蔚藍澄澈的天空看去,那是眼下最讓他熟悉的事物。“剛才那孩子,你還記得嗎?他笑起來真可愛,我無法形容。”
希恩擡眼看對方:“我當然記得。”我的願望,就是那種笑容能夠經常出現在所有平民臉上,而非幸運偶爾降臨的昙花一現。
這時候,希恩注意到了梅丹佐看自己的眼神,那裏面有些以往沒有過的東西。他不知道那代表什麽,也不想知道。他想,自己的“假期”該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