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希恩得到了長達一天一夜的假期。
他回了自己的“家”。面對索菲亞的疑問,他明智地選擇沉默。這個年輕女人把他當親弟弟一樣關愛,如果她知道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定會非常痛苦。同時,男人的尊嚴讓他沒法把那段被當成商品賣掉又被變态折磨的經歷說給別人聽。
先前“睜眼”時,希恩就身處這座狹小簡陋的房屋;現在他又回到了這裏。或許是因為這具身體在這兒生活過長達十六年的時間,這座房屋給他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定感。
希恩躺下,由衷地感嘆:“謝天謝地,我擁有這短暫的安寧,終于能夠什麽都不想地休息了。”
然而希恩大錯特錯了。天還不亮他就被女人凄厲的哭聲吵醒,響亮得仿佛來自隔壁,令聞者心驚;同樣驚醒的索菲亞告訴他那是一位母親,她的孩子在枉受病痛折磨半月後終于被聖母帶走。之後,黎明如同叫醒的鬧鐘,令整個貧民區都“活”了過來。當然,這不是辛苦奔走的“活”;在周末,任何工廠都是不上工的。
眼下的場面令人心酸又深感溫暖。貧民區除了老人與殘疾人幾乎都是工人,他們習慣了工作日匆忙的節奏,以至于在難得的假期無所适從。可這些人找到了事情做:他們将目光投向了無法自行照料自己的人們,向那些可憐人伸出援手。
我應該下去加入他們;這些人的祖父輩很可能和我坐在同一個酒館裏喝過酒打過牌。他們如此艱難,我不能只是看着。希恩這樣想。他從窗邊走開,對索菲亞說了自己打算去做什麽。
“希恩,你這樣我太高興了!”這個年輕的女人激動得抱住了他:“雖然你什麽都不說,但我知道,你肯定經歷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你變得沉默,眼神也非常吓人!我都擔心死了!”
恐怕并不止這一點變化。
被索菲亞擁抱的瞬間,希恩全身都僵硬起來。他發現自己沒法與人親密接觸了,這讓他恐慌。從前他與女人近距離接觸也會不自在,但那是好奇與膽怯的雙重心理作祟,與現在打心眼裏的抵觸大不相同。在遇上梅丹佐之前,他從來沒這樣過。
此刻,激動的女人稍微平靜下來,飛快地說:“你可能不記得了。從前你就經常去照料那些老家夥,而他們也喜歡你。有一次,對面街上那個老傻瓜開玩笑說你應該把自己賣掉掙錢,當時你氣沖沖地跑了回來;他為了賠罪,買了把匕首送你。那幾乎花了他全部積蓄,真是傻到家了。”
“是啊,這真傻。”希恩喃喃道,心中一陣酸澀:“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他擡起手拍了拍索菲亞的肩頭。作為親人,他本應親吻對方的前額以示安慰,可他已經對此心懷抵觸。自然而然的,他将這罪過歸咎于梅丹佐。
希恩離開屋子,走入街道。有個人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個膚色偏黑、衣着整潔的青年;他用指尖憑空出現的火焰去炙烤一段金屬的中央,之後迅速将它掰彎。大概是察覺了希恩的目光,那人轉過來,向希恩點頭致意。
希恩看着對方。他知道火系魔法屬于哪個姓氏。“格林?”他試探着問,繼而又自行确認道:“布萊恩·格林。”
“看來我不需要自我介紹了。”青年放下手中的活計,之後微笑着走過來。“我們在拍賣會上見過;準确地說,是我見過你。你的表現讓人印象深刻,我的朋友更是對此十分欣賞。”
“這話我不敢茍同。您的朋友對我可不怎麽友善。”希恩一想到對方口中的“朋友”是誰,聲音就不由自主地冷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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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如此。不過,梅丹佐對人一向不友善,而你那時候的身份是商品。”布萊恩的臉上似乎有幾分歉意:“我只是陳述事實,并不想冒犯你。我覺得你很有趣,而且,我不會像梅丹佐那樣……怎麽說呢,不尊重你?”
“你沒必要解釋。我對你完全沒有惡感。”希恩陷入了回憶:“格林家族的人做決策總是非常明智,可他們在明智的前提下心腸也不壞。”
“你的評價可真高,我以為你是憤世嫉俗的人。”布萊恩意外道:“而且,你說‘總是’,就好像認識我的先祖一樣。”
希恩笑了笑:“您是極少數情願走入貧民區的貴族少爺之一,而您的父親是位還算公正的治安法官。這顯然是傳統了。”他認識對方的祖父。那位公爵在內戰打響時保持中立,對新貴族與平民兩不相幫;這決策不算糟,而且對于平民一方來說沒有壞處。
意識到自顧自地沉浸在回憶中有多不禮貌,希恩擡頭,卻驚訝地發現,一個他絕對不想見到的男人出現在了這裏!
“看來他們給你放假了。”梅丹佐微笑;在希恩看來,那笑不懷好意。這個男人穿着式樣簡單的白襯衫,金色長發在這陽光稀微的陰暗角落也閃耀如星,與破落的街道格格不入。
打量完畢,希恩冷淡地開口:“你竟然纡尊降貴走進這裏。我真是驚呆了。”
布萊恩饒有興致地看着這兩個人,似乎完全沒察覺到其中一方的傲慢與另一方的火氣。“我在想,你們兩個相遇的意義,難道就是為了吵架?”
“當然不。”
兩個人的聲音同時響起。對于這份默契,梅丹佐感到有趣,希恩則覺得懊惱。
“既然不是,我們就找點事情做吧。”布萊恩轉向梅丹佐:“我得繼續幫那個孩子修好手推車。你可以和希恩一起,既然你們這麽的……默契。”
梅丹佐警告地瞪了他一眼,小聲說道:“布萊恩,你現在看起來真像個皮條客。”
布萊恩聳肩,之後走開。他知道,自己将好友與平民相提并論傷到了對方的自尊;可他覺得,梅丹佐是時候放下那令人生厭的傲慢了。
希恩盯着梅丹佐。他已經顧不得心中的憎恨了;此刻他陷入了驚訝。傲慢是列文家族的傳統,詹姆斯也不曾走到平民中間,最多是以錢財救災。他沒想到這個讨人厭的家夥會踏足貧民生活的街道。“你真的是來幫忙的,是吧?”
“如果你告訴我怎麽做的話。”梅丹佐向旁邊挪了下身子,避開了一個衣衫褴褛的老頭;他在這裏感到不自在:“我不知道該做什麽。”
“跟着我吧。”希恩邁出步子:“今天清晨有個孩子病死了,恐怕家裏正需要人幫忙。”
他們的目的地黑暗狹窄,令人傷心。死去的嬰孩已經入棺,然而這位單身母親暫時沒錢購買墓地,只能将那小小的棺材放在牆角。她已經不再哭號,而是面色鐵青地坐在桌旁。她的大兒子坐在牆角折騰壞掉的小型自動紡織機,發出吱吱啞啞的難聽聲音。
希恩環視一周,小聲嘆道:“如果那孩子再那樣下去……”
梅丹佐接過話:“壞掉的就不僅僅是蒸汽機,那幾個連杆和輪子也會掉下來了。”
“不,我想說的是他馬上就要挨揍。”希恩驚訝地回頭看向對方:“你似乎很懂行。”
“我當然懂。我在學校裏學過這個。”梅丹佐看着這破舊的屋子,猶豫許久才決定般地說:“我去把它修好,你去安慰那位情緒不佳的女士。”
“好。”希恩應聲,随即朝梅丹佐微笑了一下:“你今天讓我驚訝了。”
那是個多麽罕見的微笑呀,梅丹佐想着。他走到那個男孩面前蹲下,将紡織機移向自己。男孩表情怯怯,從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梅丹佐有點好奇,但他很快就将注意力放到了面前的機器上。
這家夥還真懂這個。希恩看着那雙好看的手飛快地擺弄着那些金屬零件。當他看見對方金色的長發滑落肩頭時,便向女人打了聲招呼,從桌上取了根草繩,随即走向梅丹佐。
靜電噼啪的聲音讓梅丹佐的眼睛眯了起來。“你在用肮髒的草繩碰我的頭發。”
“請你入鄉随俗吧,大少爺。”希恩強忍着扯對方頭發的沖動低聲說道:“你頭發太長了,我得幫你束起來。如果你散着它們,機器會把它們絞進去,那你就可以大出洋相了。相信我,我對那個場面十分期待。”
梅丹佐皺了皺眉,但沒有再說什麽。他任希恩用手将自己的頭發聚攏、束成一束。對方的手指很瘦、很溫暖,讓他有些恍惚:在那些唯命是從的人身上,我都沒感到過這種溫度;這個人對我無禮又毫不在意,可他竟然這麽溫暖!
希恩也對此發表了意見:“你身上總是這麽冷。”
梅丹佐滿足地笑了:“你果然無法忘記。現在就算是你最親近的人,你也沒法與他們擁吻了吧?”
希恩一怔,随即蹲下、與梅丹佐并排呆着。他急切地問:“這也是契約造成的?”
“這不是。只是你心理改變了。”梅丹佐湊過去,在希恩耳畔溫柔地說着:“我對你做過的那些事情,讓你不敢和人發生太過親近的肢體接觸。你可能會認為這惡心透頂,但你的身體只能屬于我。”
希恩的身體僵了一下。梅丹佐那些話純粹是在戳他的痛處。這傷害十分有效,就像對方曾做過的那樣,用刀将自己的皮膚割裂後,又将傷口撐得更加血肉模糊。他想一腳将梅丹佐踢飛,可當務之急是為這個不幸的家庭帶來一點慰藉。于是他什麽都沒做。
紡織機終于恢複到工作狀态,男孩的眼睛因此而變亮。他期待地看着梅丹佐,突然開口說話:“您真厲害。您也會修煤氣燈嗎?母親晚上需要亮一點的燈,可我們的煤氣燈已經被摔碎了。”
摔碎了就沒可能修好,你們完全可以再去買一盞。梅丹佐想這樣說,但他開不了口。他已經看出這個家庭有多貧窮。
“拿個帶塞的酒瓶過來。”希恩說道:“這家夥會光系魔法,能把玻璃瓶變成一盞燈。那能讓你們用一個月了。”
梅丹佐奇怪道:“我在你面前沒做過這種事。你怎麽知道我能做到?”
因為我和你祖父同一陣營的時候,他就是這樣做的。希恩沒法說出這個答案,只能敷衍對方:“我就是知道。”
當酒瓶因為魔法而充盈着柔和的白色光芒,這個昏暗的空間也被照亮了。男孩驚喜交加地笑出來,仿佛原本黑暗的世界在他面前被點亮。希恩欣慰地微笑,當他看見梅丹佐眼中淡淡的驚喜時,笑容卻又逐漸淡去。
這家夥,或許并不是不可救藥……
“你今天對我的态度很好。”當他們并肩走出那間房屋,梅丹佐笑着問希恩:“終于因我的魅力而傾倒了?”
“那是鬼話!”希恩加重了語氣。一個男人長得這麽好看真是件可怕的事情,尤其對方還因此而自戀着,他想道。“我當然想揍你。但你讓那個苦悶的孩子笑了,就因為這個,我也不能和你動手。”
梅丹佐意外不小:“就這樣?”
“就這樣。”希恩轉身走開:“雖然你可能只是覺得好奇或者有趣,但你至少做了有意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