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希恩從成為“烏鴉”的第一天就被告知這組織有多忙。而他也切身體會到了這一點。
剝除契約的過程不亞于一場激烈的惡鬥。他仿佛生了一場大病,渾身被冷汗浸透,心跳急促又混亂。而他尚未恢複過來,就被弗朗西斯塞了個東西。
“這是我們的标志。當然,你可以把它當作舞會用的玩具;你很快就能用到它。那位公爵夫人一定會為那顆見鬼的藍石頭舉行宴會——大概是化妝舞會?她最愛跳舞了。那就是我們下次動手的時機。我認識一位在上流社會有頭有臉的小姐,她會想辦法讓我們進去。”
希恩了然:“又是拜倒在你魅力之下的人。”
弗朗西斯擺了擺手:“你說的就好像我是個負心漢。看來我有必要向新兄弟澄清一下。出身高貴的小姐偶爾會對平民感興趣,但她不會動真格地陷入愛河;而我也只是因為她有用處而讨好她。沒人真心,無所謂負心一說。”
希恩笑出聲來。前世他也有幾個像弗朗西斯這樣和藹可親的戰友,然而他已經見不到他們了。此情此景,讓他懷念過去。“我從別人那裏聽說了面具這回事。現在我也有機會戴上它了。”
“你會喜歡它的。它看起來很漂亮,也很可愛。”弗朗西斯說得很篤定。
希恩對此深表懷疑。
這個面具的造型讓希恩想到了他那個年代的防毒面具。它們非常相像,都有着皮質的面罩與金屬護目鏡;但口鼻部分本該安裝濾毒罐的地方被安上了尖尖的鳥喙,材質是銀白發亮的金屬。
希恩發現自己的審美觀沒法和五十年之後的現在接軌;他覺得這東西看起來非常奇怪,還有點吓人。他敢肯定,如果有人戴着這個出現在五十年前,一定會把小孩子吓哭。
“的确很可愛。”希恩違心地說:“如果這是烏鴉的标志,那麽我們可以戴着它出現在貴族的晚宴上?”
“當然可以。護衛隊不會因為你戴着烏鴉面具就捉你回去。有些好奇的貴族少年也會戴着這個式樣的面具。年輕人總是容易對逆主流的東西感興趣,就算它們很危險。”
聽了這話,希恩突發奇想:“你們沒有想過走到陽光之下嗎?只要拉攏到合适的大家族,事情會變得容易。”
弗朗西斯眼中光芒一閃;那就像黑暗中燧石打出火花般明亮,然而片刻便回歸暗沉。“想法不錯,但沒人願意。打個比方,如果你見到梅丹佐·列文,你會感化他還是揍他一頓?”
這問題簡直切中要害。希恩仔細地想了想,還是給出了第一時間出現在他腦海的那個答案:“我會用揍他一頓的方式感化他。如果不奏效,就多揍幾次。這可不是為了私仇——好吧,不全是。”
他的确是那樣想的。很快,他就有了将想法付諸于實踐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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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妝舞會還有半小時才會開始。
确認過時間,梅丹佐将懷表放回衣內,在距離目的地還有幾百米距離的位置命令飛艇降落。他打算一個人走過去,甚至不要護衛跟随。他很少這樣做,因為不端架子、一人獨行很*份;可他今天打算借一人獨處的時間想些事情。
在幾天前遇上希恩之前,梅丹佐對那顆來自異國的巨大藍鑽來歷一無所知,也不感興趣。他只是想把那個價值連城的東西買下罷了。但希恩對他說過,那是“屬于別人的東西”;他驗證之後,發現事實果真如此。
他的父輩侵占了別國的領土,以驅逐異教的名義搗毀了那個國家的神殿,搶走了那個國家的聖物。這個事實讓梅丹佐莫名地心情複雜。
梅丹佐忽然發現,他們為了玩樂、炫耀而強奪的東西,竟然是一個民族的信仰寄托。他很少關注別人的事情,以至于這是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可能做過許多殘忍的事情。
當梅丹佐自思考中回神時,他已經拐進了一條狹窄黑暗的路。他知道穿過這條道就到了那位夫人宅邸的正門,不禁加快了腳步。他不能讓別人看見自己這麽沒有風度地獨自步行。
“為什麽如此着急?你還有二十多分鐘的時間。”
這句話的內容本不能讓梅丹佐放慢步伐;但那個聲音讓梅丹佐成功地停住了腳步。他認出這聲音屬于他剛剛還想着的兇悍少年。他看見對方穿着式樣簡單的黑色禮服,頭發梳得整齊,看起來像哪家落單的小少爺,但眼中依舊充滿了不服從任何人的野性。梅丹佐最喜歡希恩這樣的眼神,但他知道,這很可能令對方的僞裝功虧一篑。
梅丹佐想起了那套被少年時代的自己束之高閣的深藍色禮服。那套禮服上綴有飾邊,能讓人顯得柔和。他想希恩穿上那禮服會非常漂亮,甚至也能讓人忽略他那野獸一樣的眼神。“你看起來精神不錯。我猜契約帶給你的痛苦沒能打倒你。至少,現在還沒有。”
希恩看着梅丹佐,眼中沒有絲毫波動。“在賭約期間與決定勝負之後,你都不會去找我姐姐的麻煩?”
“當然,”梅丹佐好看的眉微微皺起。他不喜歡別人質疑他的誠實,而希恩的懷疑則讓他更加不快。“我為什麽要去傷害一個無辜又貧窮的女人?如果你不反抗我,我根本不會傷害你身邊的任何人。”
“別那麽敏感,我并不是不相信你。”希恩走到梅丹佐面前,忽然微笑了:“我只是需要給自己一劑定心藥。”
在他們共處的幾天中,若是剔除冷笑與嘲諷,那麽希恩就從未對梅丹佐笑過。因為這個原因,梅丹佐看到那個微笑的時候便有些晃神;而他很快就發現,這是自己犯的最嚴重錯誤之一。
一擊重拳擊在了梅丹佐的下巴,讓他身體向後跌去,最終靠在牆上。他還未回過神來,腹部便挨了更嚴重的一擊。梅丹佐的格鬥技巧根本不亞于希恩,但對方占了先機,以至于他一時之間竟然措手不及,只能防守。
梅丹佐從未經歷過被人襲擊的經歷,這前所未有的疼痛令他詫異。希恩下手顯然毫不留情,攻擊幾乎沒有間歇。這時候,梅丹佐想到了魔法攻擊;他知道希恩扛不住這個。但他必須先把手套脫掉。只有手指裸|露在外時,魔法才會奏效。
“噢,想起來怎樣能有效打倒我了?”梅丹佐聽見希恩在笑。緊接着,他的手臂被猛地扭到了身後,後背挨了異常猛烈的一擊;這一下比先前都要沉重,甚至讓他喘息着跌向地上。他猜,希恩是對着他的後背踹了一腳。
“第一次見你我就想這樣。謝天謝地,我今天實現了它。”希恩走到了梅丹佐前方,雙手捉着他的衣領将人拽了起來。梅丹佐比希恩高大,做完這個動作,希恩也是氣喘籲籲;可他眼睛亮得驚人:“你以虐待別人為樂,現在你親自體會到這滋味了。”
“野蠻人的行徑。”梅丹佐冷眼看着面前的少年,将對方用力推開。他覺得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整理着裝的動作都因為這憤怒而有些失控。“加入‘烏鴉’會令你後悔。他們總想着挑起戰争,所做的一切都在法律邊緣游走。五十年前就有人試圖用暴力毀滅這個國家,但他們失敗了,而且為罪行付出了代價。你們也一樣。”
整理過自己的禮服與頭發,梅丹佐扯下了自己的手套,打算在保持風度的前提下給希恩一些懲罰,可希恩阻止了他。
那是個再簡單不過的舉動——希恩只是用暗紅色的眼睛盯着他,緩緩地說:“你說他們是罪人?你敢再說一遍嗎?”
“你敢再說一遍那自欺欺人的謊言嗎?是的,他們不會生氣、不會反駁,因為他們已經死亡,化成了塵埃。可你知道他們是為什麽而戰。卑微的人民撐起了這個國家的基層運轉,而你甚至不屑于看他們一眼;那些選擇戰鬥的人不忍心看着同伴們艱難地活着、凄慘地死去。你以為在底層工作的人是機器,反對你們的人是渣滓?他們當然不是;他們都是生命。戰争不是我們打響的。從五十年前你們單方面毀約時戰争就打響了,而且,是你們令它開始。現在,你敢看着我,再說一遍那些愚蠢可笑的話嗎?”
梅丹佐震驚地後退,後背靠在了牆上。他簡直不知道面前這個人是誰;可他知道,對方說的都是實話。
希恩沉默了片刻。他不能自制地想起了前世那些戰友們;這一世他已經收獲到了很多同伴,但他仍舊懷念那些人。
“我和我的朋友們,就是你們口中的‘罪人’。這些人是不會屈從的異類,懲罰也不能讓他們低頭。我們手段或許暴力又血腥,可我們在為平民讨回公道,從未傷及無辜。你沒想過嗎,虛僞外表之下的傲慢與殘忍更加可憎。是你們造就了我們現在的可怕模樣。究竟誰該負責?”
“你到底是誰?”梅丹佐驚惶地發問。他是如此害怕這個問題,卻又是如此迫切地想要知道。
希恩愕然,臉上忽然現出哭笑不得的神情。他喃喃地說:“我真愚蠢。我和你說這些話,簡直是在教幼虎不要捕食兔子。你這樣冷酷無情,我做什麽都是徒勞。”
梅丹佐感覺糟透了。他幾乎渾身都疼,可這句話卻讓他連心髒都揪緊了。他想解釋,卻無話可說。他看向希恩。對方臉上那嚴肅又悲傷的表情消失了,恢複到最常見的冷淡神情。
“你曾經那樣對我,而我甚至沒有打你的臉。”希恩低聲說着:“你看,我多體貼,就像你一樣。”
這話裏充滿了嘲諷,梅丹佐卻有點想笑。的确,希恩沒有打他的臉;只要他稍作整頓,又能恢複成平日完美又令人害怕的模樣——至少在表面上是。
梅丹佐知道,自己并不體貼;但他覺得,希恩的确是體貼的。他垂着頭,金發遮住了大半邊臉。“從來,”他說話的聲音裏,竟然透出一絲令他自己都驚詫的喜悅:“從來沒人敢這樣打我。”
希恩聳了聳肩:“那麽,恭喜你打開新世界的大門。祝你晚宴愉快。”
希恩迅速閃進了黑暗。天知道他多想将梅丹佐打到骨頭根根折斷、面部血肉模糊,但他仍有顧忌。而且眼下,比起教訓梅丹佐,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辦。
剛才那個眼神……
梅丹佐驚惶失措的眼神令希恩覺得好笑。那讓梅丹佐看起來像個孩子。
希恩想起了一個被自己忽略許久的事實。自己現在的身體固然是十六歲,可在前世他已經活過了二十年。從這個角度來說,梅丹佐比他還要小一歲。他自己上過戰場、有過許多艱難的日子,可梅丹佐只是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大少爺。自己的質問對于梅丹佐,真稱得上無妄之災。
但也沒什麽值得憐憫的。無知并非罪過,然而因無知而生的殘忍與罪惡,他無法原諒。
希恩懷着愉快的心情整理自己的衣服,戴上了烏鴉面具。當然他心裏還有一絲微妙的遺憾:
當初我和詹姆斯約定決鬥的時候,為什麽不提前說好讓他戴着手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