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之前發作過的怪病又開始困擾希恩了:他無法停止四肢的顫抖,也難以忍受體內亂竄的寒流。他努力坐正、抱緊膝蓋,試圖控制不停打戰的牙齒。
“天哪,弗朗西斯,他這是怎麽了?”先前坐在一旁的女人快步走過來:“他不是吸食大麻上瘾了吧?”
“不是的,這只是一種疾病罷了。”弗朗西斯笑着安撫受驚的女人,表情卻十分凝重。
這次發作比上次在廢棄工廠時還要嚴重。希恩被疼痛折磨了許久。當一切歸于沉寂時,希恩的下唇被他自己咬破了,臉色慘白,指甲在手臂上留下了不少掐痕。
“你覺得好些了嗎?”弗朗西斯和那女人異口同聲地問,之後相視而笑,後者臉紅如同朝霞。
希恩本想調侃幾句,但那陣冰冷刺骨的痛苦折磨得他失去了興致;他只是向這兩個一直照顧自己的人道了謝,之後提議弗朗西斯早些離開、不要打擾這位小姐休息。
希恩與弗朗西斯在路邊行走。室外沒有多少人,路上光光的。弗朗西斯白天在一間報社工作,此刻便給希恩講述一些工作中的趣事,試圖讓希恩心情有所好轉。
希恩偶爾還以一笑,作為給對方的報答。那些故事雖然有趣,卻不能驅散他心頭的煩悶。他發現梅丹佐給自己的陰影還未消失,對方仍在以某種方式束縛着他。“對于契約的解除,你了解多少?”
“你問的是你身上那個契約吧?”弗朗西斯嘆氣,之後竟然試圖勸服希恩別在意:“你不用介意這個。我們不會總撞上梅丹佐·列文的,對吧?我知道你沒法揍他,而且只要你想活着就不能讓他死。可這都無所謂。我們的兄弟可以替你教訓他,而他也沒那麽容易死。”
“直說吧,弗朗西斯。”希恩在即将拐入暗巷之前猛地頓住了腳步。“你不是愛顧左右而言他的人。”
弗朗西斯看着希恩,表情十分為難:“那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主奴契約。”希恩轉身面對他:“所以呢?我對這個毫不了解,說給我聽。”
這時候,他們的談話不得不中止了。有個男人從暗處沖出,揮着匕首朝希恩撲來。希恩敏捷地躲過,盯着這個他從未蒙面的男人說道:“我不記得自己得罪過你。我們甚至沒見過面。”
那個男人瘋狂地朝他大吼:“你不是梅丹佐·列文的人嗎!那家夥挖掉了我一只眼睛、毀了我的生活,現在你來替他還債吧!”
希恩心中一驚;現在他也注意到了眼前男人戴着的眼罩。他立刻想到了弗朗西斯和自己講過的那個故事——關于梅丹佐是如何挖掉下屬的眼球。
弗朗西斯顯然也想到了;他吃驚地捂住了嘴:“天哪!你快住手,他已經不在梅丹佐·列文身邊很久了!”
處于盛怒中的男人不為所動,仍舊不住揮舞他那柄閃着寒光的匕首,試圖将它刺入希恩的身體。然而他與希恩的實戰能力相差是如此懸殊,以至于很快就被希恩打倒在地,匕首也被對方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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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恩看着趴在地上咒罵哭泣的男人,心裏在略感同病相憐之餘,也生出一個想法。他捉住男人的衣領将對方抵在牆上,低聲問道:“你想找他複仇嗎?不計自身生死,只要能傷害到他本人?”
“他在我的臉上挖了一個血洞!我的人生已經被他毀掉了!”男人涕泗橫流,歇斯底裏:“我當然希望能親手弄傷他,但這不可能實現!”
“誰說不可能?他現在在護衛隊,與我們這些平民見面的機會可不少。”希恩平靜地說着,眼中閃過一絲名為瘋狂的光芒。他提起匕首,小心地抵在男人的眼角:“從這個位置,按照我現在的角度把刀刺進去,就能讓他還你一只眼睛。”
“你現在在教他犯罪,這樣可不好!”看出希恩已經脫險,弗朗西斯又開始調侃他。
希恩沒有理睬,而是繼續拿着那柄匕首在男人臉上比劃。“你的匕首不錯。按照這個尺寸,正好能卡在他的眼窩上,最尖銳的部分卻能割開他的眼皮刺進深處。”希恩想着那雙漂亮明亮的綠眼睛,緩緩地說:“你按照我說的角度插刀,之後向外使力;這把刀會像杠杆一樣,把他的眼球整個撬出來。”
男人被希恩吓到了。他顫着聲音問道:“真的?”
希恩點頭:“真的。這就是真正意義上的以眼還眼。你想用傷害無辜人士來發洩怒氣?那會讓你變得和梅丹佐一樣肮髒。我們兩個一樣;我們都恨他。想要擺脫這仇恨,就必須把受過的傷害親手還給他。他總是自我感覺良好,你只要以道歉的名義接近他,然後……”
“希恩,你不是認真的吧?”弗朗西斯問道,表情由輕佻轉為嚴肅。他将匕首從希恩手中奪過,扔給了那個被吓得瑟瑟發抖的男人,之後拉着希恩走開。
到了小巷盡頭,弗朗西斯鄭重地對希恩說:“我不想打擊你,但你這輩子都沒可能親手殺掉梅丹佐·列文。甚至,如果他死在別人手上,你背負的契約就會在同一時刻把你殺死。你的生命長度已經由他決定了。所以,別做傻事。”
“沒有什麽辦法能夠解決這個該死的契約嗎?”對于這個噩耗般的消息,希恩并沒有表現出太多的憤怒或絕望;他沉着聲音問道:“我看見他就怒不可遏,但我甚至連揍他一頓都做不到。而這個契約發作時,我更是連自如行動都困難。”
“你的痛苦是約束力造成的。主奴契約就是這樣,你離開了‘主人’,它就會用令你痛苦的方式懲罰你。我有辦法讓它有所改善,但你不會想嘗試的。”弗朗西斯躊躇片刻,說道:“我對契約魔法略知一二。你身上被留了兩個印記,是嗎?”
“是的。”希恩有點疑惑;他知道懂魔法的只有貴族血脈,而弗朗西斯是個反對貴族的人。但他很快就将這個疑惑抛開,專注自己的問題。“胸前的印記代表我的性命屬于別人,後背的印記代表我不能反抗那個人。”
“對。我只能消除你後背上那個印記,過程非常痛苦。這只能解除一部分禁忌。你在攻擊梅丹佐的時候不會受到‘懲罰’,但如果他死了,你依舊沒命可活。如果你想徹底擺脫身上的契約,那麽只能去找當初結下契約的人。你知道他是誰,對吧?”
“就算他化成灰我都能認出來。”希恩急促地回答。在解除契約這件事上,他就像岸邊缺氧的魚渴求水一般,一丁點兒可能都讓他無比渴望。“既然你有辦法,為什麽一開始不告訴我?無論怎樣都好過現在。我不會用對他的仇恨懲罰自己,可我沒法忍受什麽都不能做的日子。”
“我不能徹底拯救你,反而有可能害死你。我成為烏鴉已經七八年了,期間也試圖讓像你這樣的人偶少年加入我們。他們也想擺脫契約,可都死在了剝除契約的過程中。”
希恩終于有點動容:“他們為什麽會死?身體太弱,所以承受不住?”
“這是其中一個原因;更主要的是,他們潛意識裏不想失去契約。”弗朗西斯的聲音有點傷感:“人偶受過的訓練使‘服從’與‘被掌控’在他們內心深處紮根。偶爾的勇敢不代表奴性就此消失。破除契約的過程就像從人身上活生生地切除四肢、摘取器官,不夠堅強的身體根本抗不過去。”
“內心脆弱的人,身體也堅強不到哪兒去。你覺得我和他們一樣?”
“當然不!”弗朗西斯仿佛驚醒般的,用很大的聲音解釋道:“你比他們堅強得多;你看起來不會服從任何人。可我不想冒險。你很适合加入我們。如果我害死了你,恐怕找不到比你更……”他生生地住了口。
“不要緊,無論結果怎樣,都與你無關。”希恩笑着安慰對方。他并不關心弗朗西斯有什麽不可告人的心思,只想盡量解決自己身上的麻煩。“你只是為我指明方向,要不要踏上那條路,完全是我自己的決定。”
“既然你都這樣說了,我也不好意思再拒絕。”弗朗西斯眼中閃動着光芒:“任何時候?”
“任何時候。就算是現在也無所謂。”
“現在?當然可以。但你得去我那兒。”
希恩很快就知道,弗朗西斯并沒有騙他。
剝除契約的過程令人異常痛苦。最初是如同用火炙烤皮膚一般,灼熱與疼痛交加;之後則那無形的火焰化為了尖刀,在他每一根肋骨上剔除血肉。
希恩相信疼痛一定曾讓他昏厥過去,只是很快又讓他疼得醒過來。他似乎一直保持着意識清明,因為他能聽見自己血管爆裂與骨頭折斷的聲音。這讓他有種錯覺:自己的後背已經鮮血淋漓,支撐軀幹的骨骼根根碎裂。
直到徹底清醒,希恩才失笑地發現,那些慘不忍睹的畫面都是他的錯覺。他沒有流血,更沒有骨折。他只是流了很多汗,大量失水令他幾近虛脫。“成功了?”希恩開口問道,聲音嘶啞,連他自己都覺得難聽。
成功意味着他可以痛擊某個令他厭恨的男人——只要不殺死對方。
希恩想着要如何對梅丹佐身上的破綻進行攻擊,最終将對方整個人甩出去;如此想象,他難免激動。可弗朗西斯竟然比希恩還激動。他想要端水給希恩,手卻不住顫抖,将杯中的水潑了大半在希恩臉上。
“抱歉,我有點激動。”弗朗西斯不自在地笑了笑。他并不是“有點”激動;他非常激動,以至于手顫抖得像工作狀态下不停震動的發動機。
希恩看了對方一眼,又很快地移開了目光。他讨厭弗朗西斯那熱切又古怪的眼神。他已經将這個男人視作同伴,現在又将對方視為恩人般的存在;饒是如此,他依舊無法直視那種眼神。它令他惶惑不安。
“我能理解你為什麽那麽恨梅丹佐了。”弗朗西斯看着希恩光裸的後背,無比同情地說:“你身上的傷痕比我過去幾年加起來都多。能讓他買下的人應該很讨他喜歡才對;對你,他竟然也這麽狠毒。”
“別再看了。”希恩有些不自在地爬了起來,扯過了自己的衣服。他借助鏡子看自己的後背。那一大片蒼白的皮膚上留有刀疤、灼傷,但那個與列文家族徽章形狀相同的黑色印記已經無影無蹤。胸口的印記還在,這代表契約帶給他的恥辱與危機并未消失;但目前的狀況已經讓希恩十分欣喜。
“托你的福,這些傷我可以在未來還給他。下次我見到他的時候,就可以狠狠地揍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