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希恩醒來時全身都疼,腦袋像是要裂開一樣。他揉了揉額角,讓自己頭腦清楚些。
現在的狀況令他難以理解:他已經死了,現在卻仍舊活着;同時,他眼前的一切都十分陌生。
希恩坐起來靠在窗邊,剛過正午,強烈的日光讓他不适。透過玻璃窗,他眯眼看向外面:鋪着小石子的道路兩旁排列着尖頂的房屋,尾部噴出大量白色蒸汽的橢球形飛行物掠過天空,街道盡頭有堡壘般的鋼鐵建築緩緩移動。這些景象讓他覺得新奇,同時又莫名的恐懼。
希恩閉上眼睛,記憶中的畫面在腦海中鮮活起來。在那些畫面中,人們生活在村莊裏,沒有現在這樣排列整齊的房屋與街道;蒸汽機車倒是有的,但人們更多的是騎馬或坐馬車。顯然,他現在所處的這個年代,比他曾經生活過的時代要先進許多。
或許我做了個冗長的夢,之前的戰鬥與死亡都是夢境,而現在看到的才是現實。他不能自主地胡思亂想。
希恩環視了一下自己所處的房間,将床邊的鏡子拿了過來。初醒時忘記一切的驚慌,在他看清自己臉的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知道,這就是屬于自己的臉。他仍是自己,而且回到了少年時期。
“但還有些不同。”他用手指輕輕撫摸着自己的鼻梁,自言自語:“我的眼睛不是暗紅色的。”
他又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身體。他的身體瘦弱蒼白,和前世根本無法相比,這令希恩失望。他十四歲就已經被認定是村中最優秀的獵手,少年參軍迅速嶄露頭角,他的戰友與敵人都敬佩他;這與他自身苛刻的訓練分不開。戰鬥的意志沒有磨滅,技巧與訓練方法在他腦中也依舊清晰;但他不敢确定,這具身體能否承受高強度的訓練。
砰地一聲,門開了,一個年輕女子風風火火地沖了進來:“希恩,你現在能坐起來了?我在樓下就看見你往外張望,看在老天爺的份上,別那麽做!你現在不能接觸強光!”
希恩看向對方。這是個長相漂亮、眼睛明亮的姑娘,穿着蛋糕式裁剪、有層疊皺褶的貼身高腰長裙,腰被束得很緊,完美的身材被毫不遮掩地展示出來。只是,她的袖口被磨損得不成樣子、本該是鮮亮紫色的布料變得像抹布般黯淡,手上也全是明顯的硬繭與劃傷。現在她盯着自己,關切之情溢于言表。
雖然事情匪夷所思,但相貌、記憶與姓名的重合讓希恩認定,自己是死而複生了。他問道:“你是?”
女子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但很快,她又恢複到先前那富有活力的模樣。“索菲亞,你名義上的姐姐。你五歲時,我在街上把你這麻煩精撿了回來。”她坐到希恩身旁,“還有哪裏不舒服麽?”
希恩搖了搖頭:“除了很多事情想不起來之外,沒什麽不舒服。和我說說我是怎麽受傷的吧。”
這是個再平常不過的事故。張揚跋扈的貴族少年看平民不順眼,于是向對方發起戲弄性的攻擊;如果被攻擊者忍氣吞聲,事情就能簡單地結束。只是希恩非但沒有忍,反而沖上前去、将那年輕貴族狠狠擊倒在地,甚至打算用拳腳教育一下對方。
貴族少年被這兇猛的年輕平民吓到,慌亂之中用法術擊中了希恩的頭部。然後,希恩就像會呼吸的死人一樣,在床上人事不省地躺了一星期。
索菲亞将所有積蓄拿出來、請了城內唯一能治療魔法傷害的醫生,對方告訴她,希恩很可能失憶。那位醫生在離開時,曾拍着她的肩膀安慰道:“想開點吧,至少這孩子不用再被從前記憶混亂的怪病糾纏。對于無法反抗的人,我們要學會忍耐,甚至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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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然要感激那家夥,他竟然 “治愈”了我弟弟的怪病,她默默地想着。如果我再見到他,一定會把一大桶洗腳水潑到他的臉上,以此表達我誠摯的謝意。
索菲亞将自己的思緒收回,開始解釋。“上周五你從工廠下班回來,有個狗娘養……”她措辭發言是如此流暢,以至于說到一半才意識到自己說了髒話。
她知道,這可不是個明智的舉動:現在希恩只能憑借自己的話了解到發生過的事情,自己說得太難聽,希恩就會知道被“仗勢欺人”的真相;如果希恩因為憎恨再去招惹那些人,那麽後果将是二人無法承受的。
索菲亞迅速改變了語氣和說辭:“有一位身份尊貴的年輕先生在街道上練習法術,他的攻擊不小心擊中了你的頭部。這對你沒造成什麽傷害,僅僅是讓你失憶罷了。從前你有種怪病、常常出現記憶混亂的情況,現在你終于不用再擔心這個。”
希恩沉默了一會兒,緩緩地說:“我明白了。”索菲亞瞪大了眼:“你明白了?就這樣?”
“還能怎樣?”希恩反問。他雖然沒搞清楚現狀,卻沒有丢掉智商。從剛才對方态度驟然改變可以看出,那個打傷他的人絕對不好惹。在沒有把握幹掉敵人之前,他都會按捺不動。“讓我從記憶混亂到徹底失憶,這聽起來比全年饑荒還要美妙。真是壯舉,能做出這種事的人,一定和變态殺人犯般善良。”
女子原本正擔憂地看着他,現在聽着這刻薄的話語,卻幾乎笑出聲來。“希恩,你這樣我就放心了。”她還是有點難過,但卻用輕快的語調給彼此打氣:“你性格沒變,就算你已經不記得自己是誰。忘記受傷的事吧,你十六歲了、正是危險的年紀,別因為與人争鬥惹麻煩。”
“等等。”希恩喊停;對方那番話裏的信息量不是一般的大。“如果你說的都是實話,那麽,你在街上撿到我,怎麽會知道我的年齡?而且,你剛才那句話的意思,就好像我會因為十六歲的年紀和與人争鬥而死似的。”
索菲亞面露難色,嘴唇動了動,卻只是嘆了口氣。
你脖子後面被人用魔法刻下了日期與編號,眼睛的顏色就是你最大的麻煩;你本應成為那些無聊貴族的玩物,被他們捉到的話就會像商品一樣被拍賣出去。
希恩失憶之前對事實了解得很清楚。那時候,少年甚至揚言要買炸藥去炸掉議政大樓,如果不是沒錢,他說不定就付諸于行動了。現在對方好容易忘了這事兒,她根本不敢再提。“我會告訴你的,一定。但這很複雜,我們不能急于一時。當務之急,是要把傷養好。”
“說到這個,”希恩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按對方所言稱呼索菲亞:“姐姐,你說我‘記憶混亂’,是怎麽回事?”
索菲亞嘆氣:“說來話長。你從前經常喊着‘幹掉這些無恥的投機者’醒來,之後聲稱自己經歷了戰争;當你講述它們時,就像經歷過一樣真實。”希恩低頭,試探着說:“或許我真的經歷過也說不定。”
索菲亞擺了擺手:“得了吧。我可不信這個,雖然聽你講那些大劍戰馬十分過瘾。現在早就不是那個年代了,自從蒸汽機與大型自動機械被制造出來、迅速普及到城市和戰場,那些老古董早已被飛快淘汰。難道你要告訴我,你回到了四五十年前、在那個年代作戰過?”
有一瞬間,希恩瞪大了眼;他小心措辭:“我可能還記得一些事情。現在距離皇族教會被推翻、平民與貴族進行內戰,過了多少年?”
“你怎麽敢說起這個!”索菲亞飛快地喝止了他,之後回答問題:“五十年。那真是多事之秋,據說有些平民将領向貴族們提出了過分的要求,談判不成,激進者便反水、發起大型武裝暴動。挑事的人共有十個,現在他們沒有後人留下、連名字也不能被提起。說實話,如果我們不是生活在沒人管理的貧民區,你根本取不了這個名字。那十名罪人中恰好有人與你同名,而且還是最冥頑不靈的那個。”
希恩低頭握緊雙拳,身子輕微地顫抖。索菲亞以為希恩頭疼難受,于是扶對方躺下。她哪裏知道,對方是被氣成這樣的。
就算過了幾十年,那些人颠倒黑白的功力還是如此深厚,簡直無恥!
索菲亞出去了,為了讓希恩能夠休息;躺在床上,希恩卻沒有半點睡意。
我們失敗了,歷史也被他們篡改。可那些充滿戰鬥的日子,我不會忘記,更不會抛棄。
一聲號令,伏甲盡出,逢人即斬,屍橫遍野!只要還剩一口氣,面前的敵人就不敢輕舉妄動!
那就是他的人生,作為天生的戰士熱烈地活着,作為真正的男人坦然死去。
前世生命中最後一句話在腦海中回響。或許從前的許多事已經變得模糊,但它依舊清晰。藏在平靜外表下的不甘就像火焰一樣,正在他自己的胸膛中炙烤着他的心髒。希恩別無選擇,只能再将它重複一遍。
“去他|媽|的貴族。”
抛開舊恨不談,有個巨大的麻煩在等着尚不知情的希恩。
兩天之後,希恩在接近商業區的小巷被人捉住。他進行了有效的反抗,甚至從敵人手中奪過了匕首、削斷了對方的兩根手指。只可惜那些來捉他的人中有純血貴族,這些人能發動的魔法攻擊對平民來說幾乎致命。
敵人終究還是壓制住了希恩。領頭的人掐住他的下巴,粗魯地教訓道:“你從前擅自逃走,已經給我們添過了不少麻煩。拍賣會就在今晚,你這小雜種能不能冷靜點?”
希恩不知道事情原委,但他遵照對方的意願,給出了冷靜思考後的回應。他雙臂被人扭轉在身後鎖住、無法動手,于是他猛地繃緊身體發力擡腳、狠狠踹在對方臉上,幾乎讓對方臉頰塌陷進去。
他被用力地塞進了馬車。馬車裏面裝了鐵栅欄,是個華麗的囚籠。他用惡毒的話與車外的人對罵,目光掠過鐵欄之外男人腰間的鑰匙與匕首,想着如何把它們弄到手。
馬車內部響起一個尖細的聲音:“你這麽兇是賣不出去的。到時候,他們會狠狠懲罰你。”
希恩轉頭看向說話的人。他用了一點時間去分辨對方的性別,因為這很難判斷。那是個長相如同女孩子般柔美的少年,身上大概只披了一條鮮豔的毯子,希恩一低頭就能看見對方露在外面、纖細潔白的雙腿。
令希恩在意的是,他們兩個都具有暗紅色的眼眸。他前世眼睛不是這個顏色,而他在貧民區游走幾日,也沒看見這樣的眸色。這樣的與衆不同,多半不是什麽好事。
“為什麽會被賣掉?”希恩問道。
少年嘆了口氣,仰起頭來;這下,希恩看見了對方脖頸上細小的喉結——是個男孩。他聽見對方答道:“因為,我們是商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