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巨大的斬劍向敵人右肩劈下,激起的銳利疾風幾乎能在人的面頰上劃出血痕。
這一劈,速度快得只能看到寒光閃過,力道大得像是要将敵人從肩膀劈成兩半。
事實上,劍的主人——希恩,的确想将對方劈死。貴族們在戰後單方面毀約、他的同伴們在反抗中接連死去,這些都讓他心中的怒火燃得旺盛。但他仍舊保持冷靜,因為他現在面對的,是不可掉以輕心的強敵。
铮!
兩柄沉重的斬劍在空氣中碰撞,發出了巨大的聲響;嗡鳴聲尚未散去,兩柄劍已經抵在一起互不相讓,交錯形成了與地面垂直的平面。
詹姆斯·列文!
希恩咬牙,将力量貫向雙臂、手中斬劍更用力地壓向對方,仿佛要将自己的怒火也全然在這一擊中發洩出來。
他們以劍為媒介沉默地與對方角力,場面一時仿佛凝固不動。
忽然之間,希恩瞥見對方交握在劍柄上的雙手松了一只,流瀉出刺眼的白光;緊接着,他便覺得胸口一陣尖銳的疼痛,甚至身體也不受控制地一顫。
敵人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突然受到的致命偷襲令希恩緊繃的雙臂瞬間脫力,就在這一瞬,那柄裝飾華麗的劍大力劈下,鋒利的劍身嵌入了希恩的肩頭。他努力握緊自己的武器,但已經無法反擊。至此,勝負已分。
他們分別向後躍開。希恩雙腳再度着地後,姿勢卻無比狼狽;他不得不将自己的劍垂直刺入面前的地面以支撐身體,急促地喘息。
周圍的騎兵發生了騷動,扯緊了馬缰蓄勢待發;他們聽命于列文家族,現在想要一擁而上,将這個立誓與貴族作對到底的青年撕成碎片。
面對這一局面,希恩只吐出了幾個字眼:“誰敢過來?”
他肩上巨大的傷口有鮮血向外瘋狂流淌,胸前的傷口也随着他急促呼吸而向外滲血。可他慢慢地擡起頭來,将後背挺得像自己的劍一般筆直剛硬,臉上浮現出嘲諷的微笑:“一群走狗。想殺我,你們也配?”
為貴族效忠的士兵,怎麽可能不配殺掉一個組織暴|亂的平民。士兵們這樣作想,可他們沒人行動;就像希恩說的,他們不敢過去。就算這人已經瀕臨死亡,他的強勢戰意仍舊震懾別人。
“詹姆斯,你真是聰明。”希恩微笑,看向那個比他年長許多的貴族青年:“你向我發出挑戰并承諾的時候,從來沒說過不使用魔法攻擊。是我疏忽了,魔法攻擊是純血貴族的優勢,你想殺我,怎麽可能不用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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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敬重你。所以,希恩,讓我們像過去的勇士那樣,一對一地用劍決鬥,不使用燧發槍、不裝備胸甲,我的人也會按兵不動。
詹姆斯面色沉郁,似乎并不為了勝利而喜悅:“我別無選擇。我想用溫和一點的辦法,可你毫不理會。其他人捉住了你的下屬,但他們就算死也不願意出賣你。他們說你是一名勇士,值得他們用生命來維護。”
“我知道,他們當然不會。”雖然形容狼狽,但希恩依舊笑得自信。“我們就算死,也不會背棄彼此。”
“你們原本是優秀的戰士,卻走錯了戰場。”詹姆斯搖了搖頭,似乎是在惋惜、又仿佛是責備:“半年之前我們還是同一戰線的人,推翻了皇族與教會的專|制,又擊退趁火打劫的鄰*隊。可在局勢穩定之後,你們開始提要求了……”
“不是我們提要求!”希恩粗暴地打斷了他:“是你們征集民間善戰的勇士、主動與我們簽訂了‘寬待人民’的合約,可你們卻沒有兌現它!”
詹姆斯·列文沉默不語。他知道,希恩說的是實話。
貴族們的先人因為魔法天賦而天生高貴,但教廷聲稱這是上帝的恩賜,受賜者需要擁戴上帝選中之人為王。諷刺的是,被選中的那個家族中人對魔法一竅不通,除了被捧至高位、身份煊赫以外,簡直與平民一樣無用。
這個國家在皇權與教廷絕對統治下過了數百年,最終局面因為平民制造的一種自動機械而破裂。不滿足于只有皇族和教會掌權,貴族們憑借金錢與權勢掌握了科技,用富有煽動性的語言和美好的前景誘惑了善戰的平民。現在皇族下臺、教會的權威不再,貴族們也否認了當初的承諾。
有十名出身平民的将領不甘地奮起抗争,貴族為了樹立絕對的權威、獨攬利益,當然要消滅這群人。這聽起來似乎很卑鄙,但歷史由勝利者書寫,不知情的人只會将它當成暴|亂。
“你們以為是你們的力量照亮了這片土地,卻忘記了最初的火種是源于平民。”希恩嘲諷地笑,話語咄咄逼人:“現在,你們抛棄了曾經利用過的力量。難道我們不該為了争取利益而鬥争下去嗎?”
“你說的是真話,可真話并不能讓以卵擊石的人取勝。”詹姆斯做出了讓步:“當初煽動平民的十個人,現在只剩你一個了。投降加入我們,你過去的罪行将會被寬恕。”
“我沒做錯任何事,為什麽要得到假惺惺的寬恕?我們都會死去,但戰鬥到底的信念不會磨滅。”希恩說得很平靜:“你知道究竟誰才是正确的。詹姆斯,你至少還是個有良心的人,贏我的方式也算光明正大。可就算是你,也沒有資格制裁我。”
最後半句話被銳利武器劈開空氣的聲音蓋過了。沉重狹長的斬劍,被希恩像投小型暗器般擲出,最終刺入了一名落單騎兵的胸口。那名騎兵因為巨大的沖擊力摔了出去,擊殺他的劍卻被人拔出——希恩一躍上馬、将陪伴自己許久的武器取回。
過程快得令人來不及反應,就連詹姆斯也吃了一驚。他與希恩并肩作戰過、知道對方是天生的戰士,可他沒想到這個年輕平民在受了重傷後,竟然還能爆發出這麽可怖的力量與速度。
當然,希恩也并不好受。純血貴族之所以尊貴無比,正是因為他們天生具備強大的力量。對方的魔法攻擊在他胸膛上添了一道狹長而深的傷口,在他靜止不動時,根本不像重創;但是,當希恩猛然使力将劍擲出、又躍至馬上,傷口便瞬間崩裂,鮮血激烈地噴濺,很快就将他的衣服染成了暗紅色。他用力地吸了口氣平複呼吸,之後策馬遠去。
“別追了。”詹姆斯阻止了蠢蠢欲動的士兵,感慨道:“他真是個非常驕傲的人。”
因為驕傲,所以希恩不會偷襲戰勝自己的人,哪怕恨對方入骨;也因為驕傲,希恩無法容忍自己死在敵人面前。
副将的詢問打斷了詹姆斯的思緒:“統帥,這樣好麽?他可是那 ‘十位領袖’之一……”
詹姆斯擺了擺手:“沒事,反正他也活不了多久。”他在戰場上生活了很多年,對傷勢看得很清楚。如果說在胸膛上的傷口崩裂之前希恩還有救,那麽現在,以那種可觀的失血量,恐怕過不了幾分鐘就會連缰繩也握不住。
詹姆斯的估計完全沒錯。
在離自己出生的村莊幾百米之遙的地方,希恩摔下了馬。他費勁地調整身體,使得自己能看到家鄉。他渾身發冷、疼得顫抖,神智卻依舊清醒。他從未想過自己有這麽多血可以流,也沒想到自己的生命力這麽旺盛。
将死之時,希恩想起了與他并肩作戰的那些人。他的同伴們死法真是五花八門、各不相同,他也是只知一二。
當初在小酒館中痛罵貴族不守信用、號召大家舉起武器抗争的魁梧男人被炸得半邊身體血肉模糊,他的屍體被希恩親手焚燒在野外的斷牆之後,與他們并肩而戰的人們列隊沉默吊唁。
那個将投擲類冷兵器用得出神入化的年輕女人被捉去,身體被割了不下百刀後吊在城門之外任野禽啄食;貴族的看門狗在她美麗又凄慘的*下方說笑,商量着晚上去哪裏喝酒作樂。希恩搶回了她的屍體、挽救了她的尊嚴,卻救不回對方的性命。
希恩經常會寂寞。可總要有人堅強到最後,戰鬥到最後。很顯然,那個人正是他自己。
一個在附近拾柴的小男孩走到他身邊,大大的眼睛中溢滿了激動:“你是希恩,是不是?他們和我說過你的事情,你是最有天賦的獵手、能勝過那群貴族的戰士,沒有人能打敗你!”
希恩在對方眼中看見了自己的模樣:自己現在就是個血人,黑色的頭發淩亂不堪,曾被人誇贊“明亮”的藍色眼睛十分黯淡、充滿了死氣。“我猜他們誇大其辭了,我只是活得稍微長一點。”希恩看見那孩子眼中閃動着悲傷,這讓他有了個想法。
我不能把屍體留給敵人。如果他們侮辱我的屍體、嘲笑我們的失敗,恐怕我在地獄也能感到疼痛,那痛苦不會亞于被架在火堆上炙烤。
“我們打個商量。”希恩對那孩子說道:“現在,你處理掉我的屍體、告訴其它人別做無謂的犧牲,我把劍送給你。”
孩子的眼睛瞬間瞪大了,臉上是毫不掩飾的驚喜:“真的?這柄劍,你要送給我?可我要怎麽處理你的……屍體?”
“我兜裏有打火匣。”希恩努力說出了簡短的回答。
那孩子依希恩的話取出了打火匣,擦出了火,但還是有點躊躇。“你不會很疼嗎?”
“不要緊,不會疼很久。”希恩微笑:“我就快死了。”
火苗觸及了幹燥的布料,立刻興奮地竄起,試圖将觸及到的一切事物化為炭黑色的殘渣。那孩子将劍柄執在手中,由于武器太重,他只能在地上拖着。
這只是個七八歲的小孩子,卻對希恩立下了繼承者般的誓言:“我不會把它丢到牆角裏,也不會把它當紀念品;無論是在你手裏、還是在我手裏,它都是對準貴族們的武器。”他聲音十分稚嫩,話卻無比堅定。
炙熱的火焰将他灼傷,就像燒得發紅的高溫利刃在切割皮肉。處在這樣的疼痛之下,希恩卻想要微笑。他知道,就算自己死了,也會有人繼承自己的武器,與那些貴族們鬥争下去,直到争取來想要的生活。
希恩平靜地阖眼,輕聲說了句話。
就是這樣一句沒能傳入任何人耳中的話語,帶走了希恩最後一口呼吸。他的劍被那個衣衫褴褛的小孩帶走,他的榮耀與生命一道葬送在這片土地上,屍骸在火焰中化為了灰燼。
這一天,最後一名平民領袖死亡,貴族們徹底鎮壓了他們口中的暴|亂。
同年,貴族們建立了新政權,與大商人一同成為了掌握實權的議會成員。對于沒落的皇族,他們仁慈地保留了那些尊貴的名號;對于不知好歹、發起暴|亂的平民,他們加以寬恕,只是将存活下來的造反者送去北方的苦寒之地做工人,将那十位罪魁禍首的一切加以抹殺。
“對于我們的國家來說,沒有任何一個年代比現在更美好了。”第一任首相在離職演講上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