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冰冷
偶爾,栗玦準時下班的時候,她會在二十一樓摁下電梯,降到十一樓捎上王語非,四舍五入算是一起下班了。
小王問過她:“我們一起走會不會不太好?”
栗玦一臉平常地反問:“哪裏不好了?你覺得生活助理的身份被揭露,會讓你很丢臉?”
小王嗫嚅着:“不是不是,人家才不會主動來問我們的關系,只會當我想抱你大腿什麽的......”
栗玦嗤笑一聲:“等你這個小檢驗員哪一天蹿升到公司高管再擔心也不遲。”
也、也是哈!
她都沒撈着什麽好處,算個哪門子的抱大腿?
說起來......
“栗總,你看我哪一天能混成高管啊?”
“哪一天都不可能。”
“???”
“你不具備管理能力,就你的性格和心氣來推斷,也沒有路徑供你走後門。”
“......”
這當頭一悶棍非把小王直接砸暈了不可。
雖然栗大小姐說的都是事實吧,但對着當事人丢出痛擊一直球未免……
王語非承認自己的內心還不夠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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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下班,王語非和栗玦一起搭電梯到地下車庫。
走到一半,栗玦的電話響了。
她從包裏取出耳機盒,王語非知道她的習慣,在外面打電話都會使用耳機。
通常來說室外背景聲大,單用手機的聽筒很可能聽不清對方說話的內容。
對于栗大小姐這種随便一個決策可能就得有成百上千萬出入的公司掌舵手來說,絕不能發生誤聽的悲劇。
然而栗玦打開耳機盒時不當心,左耳那一只崩落而出,滾進了側面的排水溝。
排水溝上布了一格格的鐵欄栅,空隙很小,但好在裏面沒有積水,還算幹淨。
栗玦皺了皺眉,開口阻止正想蹲下.身子伸手去掏的王語非:“不用撿了。”
随後,她插着右耳的藍牙耳機,接通電話。
“栗總,我在辦公室沒找見你。”電話那頭是華特助。
“嗯,我下班了。有什麽事?”
“老栗總讓我通知你一聲,他跟主治大夫申請過了,明天可以暫時出院一天。他準備了家宴,希望你能出席。”說完,華西銘自己也覺得由他來當這個傳話筒是挺奇怪的。
“家宴?如果那地方還能稱之為家的話。”栗玦語帶輕嘲。
“明天是老栗總的生日。”
“我知道。他還請了誰?”
“瑤小姐,還有沈律師,沒其他人了。”
“他還叫了沈叔叔。”
栗玦眉宇間的溝壑逐漸加深,她讨厭這種被擺布的感覺,但栗秦這只老狐貍即使重病纏身,依然不停謀算着如何将她們姐妹捏在手裏。
她很清楚,栗秦此次叫上他的律師沈康榮大概率只是虛晃一槍,也許活到他這個地步,追名逐利都已膩味,能夠刺激孱弱的靈魂的也唯有玩弄自己親生女兒的那一點點快感了。
“栗總,您看我這邊該怎麽答複?”
“我會去的,時間地址?”
“好的,明晚六點,就在您......就在老栗總家裏。”
栗玦微阖了阖眼,她知道華西銘的為難之處。
那個家......
對她而言,并不是全無意義的......
挂斷電話過後的一兩分鐘裏,栗玦垂眸思索着什麽。
直到一陣輕微的響動傳來,栗玦這才留心到一旁的王語非根本沒把她的規勸聽進去,撅着個屁股在排水溝裏找她的耳機。
費了老大勁,好不容易将耳機從溝渠最側邊一條縫裏摳出來的小王還來不及高興,就劈頭挨了栗玦一句罵。
“不是讓你別撿了嗎!”栗玦的口氣很不好。
如果說平時栗玦慣常的語調是冰冷的,那此時此刻陡然升高的溫度卻是裹挾着噴薄而出的怒氣。
王語非攥着耳機的手抖了三抖,一下子手足無措起來。
“我只是想着,既然知道東西丢在哪了,撿回來就是......”小王耷拉着腦袋,甕聲甕氣道。
“什麽叫你想着?你的想法很重要麽!”栗玦的質問接踵而至,咄咄逼人,“我告訴過你別做多餘的事,你一點都沒聽進去是麽?”
她又背過身去:“栗瑤把你找過來,真是太蠢了!你什麽都不懂,她根本不可能借此搶占先機!”
王語非怔愣着,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栗玦這樣焦躁難耐。
可她又做錯了什麽?
多不多餘的界定權,不都握在栗大小姐手中嗎?
原以為她們這段時間磨合得尚可,但現在看來不過是她一廂情願。
王語非有些難過,掏不出來也摁不下去的難過。
她攤開掌心裏卧着的耳機,上面的髒污因為她攥着的體溫而稍許暈開,她也不免有些置氣:“你不要,那我就把它扔回去,這樣總可以了吧。”
栗玦冷笑一聲:“你現在是什麽意思?覺得我在故意挑你的刺?”
挑刺?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王語非搖頭苦笑:“或許誰都沒有錯吧……但我恐怕始終沒辦法入你的眼,饅頭掉地上我說不定還會撿起來沖沖水繼續啃着吃,因為......我就是這麽low的一個人啊……”
當然,掉地上的饅頭不過是打個比方,她并不愛吃饅頭,也就不存在後續那些動作。
王語非不想妄自菲薄的,每一個念過書的人都曾被灌輸過“人人生而平等”的思想。
然而沒有經歷過現實的毒打,你根本無法更深層次地理解這句話——人格、人權可以平等,但随着經濟建築、社會階級的衍化分支,像她這樣無權無勢的小蝼蟻根本不可能融入栗玦這樣的名門千金的世界裏。
在栗玦眼中......
為了撿一只藍牙耳機弄髒自己的手,或許是一件既失身份又失格調,簡直可笑至極的事。
她現在細細想來,也逐漸開始同意栗玦的觀點。
打從一開始指望着在這份工作裏找到一席之地的自己的确很可笑,像一個小醜。
......
上了車,沉默就跟蜘蛛結網似的,在車廂凝固,遍布每個角落。
餘光一掠,王語非看見栗玦倚着車窗捏鼻梁骨的樣子顯出疲态。
這讓她的心裏驀地生出一些反叛來。
累的人難道不該是她麽?
伺候這樣陰雨難測的大小姐,試問有誰能夠拍着胸脯保證,自己可以像一臺永動機一樣火力全開?
但無論如何,她沒辦法不管不顧地就此撂挑子不幹,不僅因為合同,還因為她自己心中的職業道德标尺就是一道最強的約束。
當王語非調整好心情後,準備挂檔出發的右手卻十分突兀地被栗玦捉住了。
還是那樣冰冷。
或許比任何時候都更冰冷。
但栗玦扣住她的力道,柔靡中帶着堅決。
王語非驚詫地扭頭看她,看見栗玦容情慎重地啓唇:“我想過了,我應該和你解釋清楚。”
引起對方注意後,栗玦松開了按在王語非手背上的手,令對方手上的溫度得以回爐。
“解釋什麽?”小王撐着額頭問。
“我沒有看不起你。”栗玦如是道。
“我知道啊,只是我做的事是你不屑做的而已。”小王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毫不在意,掩飾自己在前番對話中受到的傷害,就好像一個無堅不摧的大人就理應這樣行事。
栗玦無奈地垂眸:“你不用偷換概念了,不屑不就是看不起麽?”
大小姐,您就不能對我委婉點嗎……
小王的心防被無情射穿:“......”
但栗玦的解釋其實才剛剛拉開帷幕:“我會生氣,是因為有些事我不想告訴你,但我又希望你能懂。”
“你不說我怎麽會懂呢……”小王腹诽,這種超能力栗總肚裏的蛔蟲都并不具備好麽……
“是啊,這是很簡單的道理,但我......”栗玦少見地躊躇難言。
她将王語非注視了良久,末了嘆息一聲道:“其實我的左耳聽力嚴重受損,所以你撿不撿回那只耳機真的無所謂,我平時挂着它不過是一種追求平衡和正常的裝飾。”
王語非震撼得說不出話,心裏一下空落落的。
栗玦的話對她而言就像硬給她塞了一份鹽不鹹醋不酸的盒飯,她囫囵咽下去了,卻什麽味道都來不及嘗。
腦海裏只是不斷接續和回響着“聽力受損”四個字,仿佛所有的線索都在這一幕聯結成串。
難怪上次雨天在車裏問栗玦問題,她顯得格外不愛搭茬,原是因為車窗外的雨聲太大,栗玦挨近着她的左耳無法順利地收容說話聲。
殘缺,對于任何人來說,都是一道很難釋懷的心傷。即使有一天她能笑着說出口,也定是翻越了心頭層層疊疊的陰影魔障。
王語非唇瓣下意識地蠕動着,她其實很想知道聽力受損是不是吳嫂說的那場車禍造成的,她的身體到底遭受了多大程度的傷害。
但最後她卻只能擠出一個“對不起”。
“說什麽傻話呢……”栗玦偏過頭去,好似在認真研究車窗上映着的自己的倒影,“這樣的事,是我自己不好開口罷了......”
小王在她背後默默地垂下眉梢,心中酸澀難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