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太後
養居殿裏, 溫暖如春。
扶游坐在墊子上,手邊擺着水果點心。
秦鈎就端正地坐在他面前, 正給他彈奏編鐘——秦鈎的樂器學習彙報演出。
扶游笑着看他敲鐘,随手拿起一個橘子,吃了一瓣。
他嚼嚼橘子,驚奇道:“還挺甜的。”
秦鈎自豪地揮舞尾巴:“我提前試吃過了。”
“嗯?”
“是一瓣一瓣吃的。”
“噢。”扶游放心吃了。
在秦鈎一曲彈奏完畢的時候,扶游捏着一瓣橘子,朝他招了招:“敲的很好聽,獎勵你一個。”
秦鈎低下頭,稍稍傾身上前, 銜走他手裏的橘子。
他坐在扶游面前, 嚼着橘子,眼睛裏都是光。
扶游揪了揪他的頭發, 就像在揪他的狼耳朵:“所以你還要繼續嗎?我以為你會後悔的。”
秦鈎知道他在說是什麽, 他問自己還要不要繼續做男寵。
扶游本來以為,都兩年過去了,秦鈎應該放棄那個荒唐的念頭了,沒想到, 秦鈎不單沒放棄,還去進修了。
秦鈎定定地看着他, 點了點頭。
Advertisement
扶游也很無奈:“行吧,你想繼續就繼續吧。”他繼續向“男寵”派發任務:“繼續觀察控制中心的蛛絲馬跡,有問題就告訴我。”
秦鈎點點頭:“是。”
扶游再吃了點東西,然後站起來,提起書箱:“時間差不多了, 我先回去……”
秦鈎連忙站起來:“再留一會兒, 好不好?”
扶游正色道:“我沒有理由一直留在宮裏。”
“我想多聽你唱詩, 你留下來。”
扶游神色一凝,把書箱背到背上,斷然拒絕:“不要。”
這個理由,像極了前世秦鈎哄他留下來的那個理由。
扶游不喜歡,很讨厭。
秦鈎仿佛也意識到了什麽,不再強留他,換了個話題:“那你宮宴的時候會來嗎?”
扶游淡淡道:“那要看名單上有沒有我。”
“會有的……”秦鈎忙道,“名單是劉太後拟的,和我沒有關系。”
扶游笑了一聲,秦鈎終于想到一個很好的借口:“我還知道控制中心的很多事情,如果你想聽的話,我可以仔細地說給你聽。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扶游看着他,秦鈎毫不畏懼地迎上他的目光:“扶游,我在控制中心待過很多年。如果我們要對付控制中心,我們必須要待在一起……”
他改了口:“必須要團結。”
扶游想了想,最後還是放下書箱,朝他使了個眼色:“不要有風言風語傳出來,有問題你處理。”
這就是要留下來的意思了。
秦鈎颔首:“當然是我的責任。”
兩個人走進裏間,扶游拍了拍衣裳,自自然然地在榻上坐下,拍拍身邊的位置,讓秦鈎也過來坐。
兩個人就這樣坐着說話。
秦鈎盡力回想有關控制中心的一切,事無巨細,連控制中心的地形圖都給他畫出來了,就怕扶游覺得他講得不清楚要走。
“控制中心本質上就是一艘大船,漫無目的地行駛在多維空間裏,大船總共分成十一個區,所有任務者按照積分多少分散在十一個區。”
“控制中心的總控制室在大船的最上層,管理員不是很多,主要依靠機器監測。我第一次混進去的時候,他們根本沒有發現我,因為他們的機器不太聰明。”
扶游擡頭看他,善意提醒:“你最好不要說這種話,你差點被他們坑死。”
秦鈎乖順地低下頭:“是我心甘情願被你殺死。”
扶游朝他龇牙,又朝他揮了揮爪子,努力擺出兇狠的模樣:“不關我的事,你和控制中心都別攀扯上我。”
“……是。”
秦鈎繼續說控制中心的事情,只是他說的實在是有點枯燥。
扶游聽着聽着,就抱起了枕頭,再聽了一會兒,就抱着枕頭躺下了。
過了一會兒,扶游徹底閉上了眼睛。
秦鈎推了他兩下,輕聲道:“扶游?”
扶游睜開眼睛:“我懷疑你是故意催眠我的。”
“那你睡一會兒吧,其他事情我會處置的,你晚上想吃什麽?”
“你看着辦。”
“好。”
扶游在養居殿睡了一覺,然後被秦鈎喊起來吃晚飯。
因為下雪,外面的天已經黑了。
屏退侍從,殿中又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秦鈎給他夾菜:“只是記得你從前喜歡吃這些,不知道這麽多年,你的口味變了沒有。”
扶游常年在外面采詩,也不挑食:“都行。”他忽然擡起頭:“對了,我之前在控制中心那邊吃過一次叫番茄的東西,拌飯好好吃,不知道為什麽這裏沒有。”
秦鈎小學沒畢業的水平也不知道為什麽,他想了想:“可能是新品種,我們這裏還沒有長出來。”
扶游點點頭:“嗯,有可能。”
秦鈎又換了公筷:“這個也很好吃,比番茄好吃。”
扶游吃得高興了,秦鈎便擡起頭,輕聲問道:“天太晚了,今天晚上要留下來嗎?事情我都會處理好的。”
扶游思忖了一下,看看外邊的天色,最後還是點了點頭:“嗯。”
到了夜裏,養居殿的地龍燒得更熱了。
扶游在養居殿後邊的溫泉舒舒服服地洗了個澡,穿着中衣,披着衣裳,在秦鈎的護送下走回正殿。
榻邊擺着兩盞宮燈,十分明亮。
扶游架着腳,躺在榻上看書,褲腳往下滑,露出白皙細瘦的腳踝。
他枕着一個黑黑的枕頭——秦鈎的原形。
今晚不是月圓之夜,可能是秦鈎太高興了,一不小心就變成了原形,不過秦鈎也說,他變成原形比較舒服。
不過其他時候他都不敢變,怕被人發現,只有扶游在的時候,才敢變回來放松一下。
扶游特許他今晚變回來。
秦鈎伏在榻上,扶游靠着他的脊背。
他的原形雖然有點禿,但是狼毛還是有點紮手,于是扶游又在上邊墊了一塊布。
這樣就很舒服了。
坐了一會兒,扶游換了個竹簡,也換另一只腳架着。
秦鈎也翻了個身,把肚皮給他枕着。秦鈎擡起頭,也想看看扶游手裏的書。
扶游按住他的嘴:“你呼氣不要呼這麽大,全部呼到我臉上了,你是不是天天啃羊骨頭?”
于是秦鈎只好離得遠一些。
狼肚皮上的毛也軟乎一些,躺着也更舒服一點。
扶游拿着書,翻了個身,忽然覺得有哪裏不對,放下竹簡,伸出手戳了戳。
“這是什麽?你的肚皮上長了一個疙瘩?”
秦鈎低低地呼嚕了一聲,最後什麽也沒說,只是擡頭看看帳子。
扶游又翻了個身,直接趴在榻上,仔細觀察:“到底是什麽東西?末世狼人身上都有嗎?”
他有重大發現:“噢?這邊還有一個,對稱的……”
扶游蹙了蹙眉,剛剛察覺有哪裏不對,秦鈎就忍不住了,變回人形。
秦鈎嗓音低啞,忍耐已極:“扶游,那個是……”
他躺在榻上,只有剛才扶游用來墊腦袋的一塊布遮擋,扶游哽了一下。
“你不用說了,我好像知道是什麽東西了。”
扶游想了想,便把那塊布從底下拉上來,蓋住秦鈎的上邊,結果那塊布不夠大,蓋不住一整個的秦鈎,扶游又把布給拽回去了。
方才秦鈎狼形的時候,就是仰面躺着的,現在變回人形,還是仰面躺着的。
而扶游就趴在榻上,撐着頭,俯視着他。
扶游披散下來的長發從他的肩頭滑下來,落在秦鈎面上,秦鈎連呼吸都放輕了,生怕自己呼吸太重,把扶游的頭發給吹走了。
“真對不起,冒犯到你了。”扶游低下頭看他,勾了勾唇角,“我的小狼?”
秦鈎面不改色,只有耳朵通紅,他憋了半晌,忽然忘記“不要緊”怎麽說,張了張口,只能用一聲“汪”代替。
扶游坐起來,把竹簡收好:“睡吧。”
這天直到臨睡前,他們都沒再說一句話,沒做其他的事情。
可秦鈎通紅的耳朵就是消不下去。
黑暗裏,他躺在扶游身邊,兩只爪子拽着被子,不斷回味那句話。
——我的小狼。
狼人的心髒就是格外強悍,秦鈎的心髒怦怦亂跳,幾乎要跳出他的胸膛。
秦鈎害怕它吵到扶游睡覺。
不知道過了多久,秦鈎終于感覺自己冷靜了一點。
他試探着朝扶游伸出手,先碰到了他散在枕上的長發。比他的狼毛柔軟多了。
秦鈎再向前伸出手,碰了碰扶游的衣袖,見他沒有反對,便湊過去,輕輕地環住他。
扶游背對着他,整個人都能被他圈在懷裏。
秦鈎小聲問他:“扶游,你已經承認了,是嗎?”
扶游也還沒睡着,輕聲道:“還沒有,還要看你的表現。”扶游想了想,又道:“承不承認,有什麽好在乎的呢?我現在不是和你在一塊兒嗎?你還不知足嗎?”
這是秦鈎從前跟他說過的話,扶游原樣奉還。
扶游最後道:“你可以随時終止。”
他是故意的,故意要拿那些話來刺他的。
“我不停下。”秦鈎有些失落,但很快就恢複過來,湊過去,用臉頰貼了貼他的頭發。
反正現在扶游身邊也沒有別人,他已經是最特殊的了。
秦鈎料理好一切,沒有人敢嚼舌根。
扶游為了養居殿後殿的大溫泉,就在養居殿住了一整個冬天。
記不清是哪天大雪紛飛的夜裏,扶游躺在榻上,一手拿着書,一手摸着秦鈎粗硬的頭發。
他看完竹簡上最後一行,手指穿過秦鈎的頭發,按着他的腦袋,鬼使神差的,輕輕啄了一下他的唇角。
扶游揉了揉秦鈎通紅的耳朵:“怎麽了?”
秦鈎梗着脖子不說話,一把将他抱進懷裏,抱得很緊,幾乎要把他嵌進自己的血肉裏。
像兩只在雪夜裏報團取暖的小動物。
秦鈎為此精神了一整晚,可是他問扶游,是不是和好了,扶游卻搖搖頭,不說話。
好吧,還沒有。
起碼他們的關系有進步,寒冷的冬天是适合取暖的季節。
他們坐在一起閑聊,秦鈎握着扶游的手,把他的雙腳放在自己的胸口。在扶游點頭的時候,秦鈎上前,兩個人碰一碰對方的額頭,輕輕地交換一個簡單的親吻。
就像很多年前一樣。
只是角色好像調換了過來。
許多年前,是扶游握着秦鈎的手,給他唱歌,費盡心思讓他高興一些。
現在是秦鈎給扶游暖腳,陪他說話,垂着眼眸,極盡讨好。
他們就這樣過了一整個冬天。
開春了,扶游就收拾東西,要出去采詩了。
從今年開始,他們保持着每年冬天見面的頻率。
對扶游來說,不過是冬天獻詩,換了個落腳的地方。
對秦鈎來說就不太一樣了,小世界只剩下冬天。
不是冬天的其他季節,他總會想起扶游從前說的那句話。
——陛下,冬天再見。
這像是一句詛咒,一句預言,無時不刻不在應驗。
他真的只能在冬天見到扶游了。
就這樣過了兩年,這年冬天,扶游又一次進宮獻詩。
這回他甫一進宮,就察覺到了今年宮裏的氣氛好像不太對。
走在宮道上的時候,遇見劉太後的兩個侄子,劉禮與劉義。
扶游退到一邊,給他們行禮,他們匆匆走過去,也沒有留意他。
到了養居殿,扶游問起來,秦鈎一面幫他暖手,一面道:“劉太後病了。”
“難怪。”扶游點點頭,劉太後的兩個侄子最是孝順,他們自然着急。
“她弟弟和她侄子請了很多大夫進宮,沒什麽用。劉家也很怕她死,她一死,朝政就要回到我手裏,所以他們很害怕。”
扶游正色道:“劉将軍是真心擔心她的。”
“嗯。”秦鈎抱住他,“你不用擔心,事情我都安排好了,這個冬天會安穩過渡的。”
扶游本來想過去探探病,可是轉念一想,劉家兄弟剛剛才過去,他現在過去,恐怕是不方便。
于是他伸長手,把自己的書箱拽過來,拿出兩支還沒寫過的竹簡。
“講一下今年朝堂上的事情,要別人不知道,只有你知道的。”
秦鈎頓了一下,扶游正色道:“我要寫史書。你講點我不知道的東西。”
秦鈎笑了笑,從身後抱住他,握着他的手。
太後的長樂宮裏,滿殿藥香。
劉太後躺在裏間榻上,隔着厚重的帷帳,時不時傳出幾聲咳嗽。
劉禮與劉義跪在外間侍疾,神色擔憂。
不知道過了多久,才有侍從出來通傳:“兩位公子,太後娘娘好些了。”
兩兄弟立即站起身,撫了撫衣擺,快步入內。
劉太後躺在榻上,臉色蒼白,不見一絲血色。
劉禮小心靠近,在榻前跪下,喚了一聲:“姑母?”
劉太後聽見聲音,眼睫動了動,睜開眼睛,甫一開口,先問了一聲:“是阿戎嗎?”
“阿戎”是劉将軍的乳名。
劉禮輕聲回道:“姑母,是我,天冷了,父親不便出門。”
劉太後渾濁的眼珠轉了一下,似乎是回了神:“他也病了?”
“沒有,只是天太冷了,父親在別院養身體。”
劉太後了然,笑了一下,什麽也沒說。
劉禮又道:“姑母好些了嗎?”
“就那樣。”
身後的劉義擡起頭,揮退侍從:“下去。”
兄弟兩個跪在榻前,聲音更放輕了:“姑母……姑母的吩咐已經全部辦好了,諸侯有五家願意起兵,皇都禁衛軍也已經準備就緒,只等姑母一聲令下。”
劉太後擡眼看他們:“你們、都想做皇帝,是不是?”
兩人連忙低下頭:“姑母,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劉家勢大鼎盛,就算沒有造反之心,來日皇帝掌權,也一定會被清算。”
“姑母就算不憐惜我們,也要考慮考慮父親。父親病重六七年了,每日所需藥材如流水全是靠着姑母支撐。倘若姑母有了萬一……劉家怎麽能供得起父親這樣的花銷?”
劉太後擡起頭,看着昏沉的帳子:“你們這是在拿你們父親,威脅我嗎?”
劉禮與劉義低下頭:“侄兒不敢。”
劉太後斟酌良久,最後從被子裏伸出手,豎起三根手指。
劉氏兄弟跪爬着上前:“姑母的意思是,三日後,發兵逼宮?”
“發兵,等我命令。”
兩兄弟總算是松了口氣,跪好磕頭,頗有中氣地應了一聲:“是。”
三天裏,扶游就在養居殿裏獻詩,寫史書。
秦鈎知道他喜歡這些事情,每天都跟他彙報最新進展。
“劉禮和劉義兩個孬種把自己親爹送到南邊別院去了,說是養病,其實是想威脅劉太後交出兵符。”
“他們兩個去調兵了,五個諸侯願意出兵,還有皇都的禁衛軍。”
“不過我更厲害,除了劉家和五個諸侯,還剩下六個都是支持我的,對半開。”
“我已經派人盯着他們了,南邊那邊也有人盯着。”
前世秦鈎拿劉太後要挾劉将軍,現在掉了個兒,他又要拿劉将軍威脅劉太後。
秦鈎抱着扶游,把腦袋埋在他的肩窩裏:“不會耽誤太久的,能過個好年。”
扶游遲疑道:“那劉将軍和劉太後呢?”
“他們不會死的。”秦鈎笑了笑,擡起頭,暗示道,“扶游。”
扶游轉過頭,攀住他的脖子,碰了碰他的臉頰:“乖乖小狼,辛苦你了。”
三天後的傍晚,劉禮在外統兵,劉義匆匆跑進長樂宮,撲通一聲在外間跪下。
“姑母,萬事俱備。”
劉太後就着侍從的手,抿了口參湯,面色紅潤些許。
她扶着侍從的手,站起身,吩咐道:“給我拿太後的禮服來。”
她在銅鏡前坐下,拿起玉梳,輕輕地梳順自己的烏發,其中夾雜了些許白發,都被她藏進頭發裏。
劉義跪在外面,等得心焦,卻也不得不等着。
與此同時,暗衛悄無聲息地進了養居殿。
“陛下,萬事俱備。”
這時秦鈎正給扶游剔魚刺,擡頭看了一眼,冷聲道:“盯緊了。”
“是。”
秦鈎放下筷子,舀了一勺醋,澆在魚肉上,端到扶游面前。
“你不是要寫史書嗎?快吃,等一下我們去紫宸殿看,應該能看得更清楚。”
秦鈎換上帝王衮服,扶游也穿了史官的紅袍。
暮色四合,陰雲翻滾,大雪将至。
不是上朝的時候,紫宸殿裏空無一人。
只有坐北面南的皇帝位置邊亮着宮燈,扶游坐在離燭火最近的地方,拿着竹簡,翻看自己之前記錄的東西,偶爾補一筆。
秦鈎坐在他身邊,撐着頭,指尖敲着下巴,看他寫字。
長樂宮裏,劉太後終于裝扮好了。
劉義愣了一下:“姑母,我們是去……不是去祭天的。”
“我知道我要做什麽,我親自去見皇帝。”劉太後朝他伸出手,“兵符給我。”
“姑母,你可不能在這個時候犯糊塗……”
“啪”的一聲脆響,劉太後重重地扇了他一巴掌,絲毫不像是病重之人。
劉義不情不願地伸手去摸衣襟:“姑母……”
紫宸殿中,暗衛來報。
“禀陛下,劉太後正往紫宸殿來。”
“知道了。”秦鈎應道,“不要阻攔,讓她過來。”
陰雲密布,狂風四起。鳳冠鳳袍,逶迤而出。
劉太後的轎辇從長樂宮出來,在紫宸殿前停下。
她扶着侍從的手下了地,一步一步,登上紫宸殿的臺階。
殿門大開,正對着她。
紫宸殿裏,只有燭光照得到的龍椅上是明亮的。
劉太後兩邊侍從都執着燈籠,燭光照在她的鳳袍上,光彩奪目。
雍容華貴,氣度不減。
秦鈎擡了擡手,也讓侍從把殿裏的蠟燭點起來。
劉太後大病未愈,顯然有些體力不支,走在臺階上,走一走停一停,還有一回差點跌倒,被侍從扶住了。
扶游不知道他們這是在做什麽,倘若是逼宮,劉太後不可能自己過來,她親自過來了,那只能說明——
秦鈎和劉太後早已經達成了什麽約定。
扶游轉頭看向秦鈎,秦鈎卻握住他的手:“不會出事的。”
這時候,劉太後也已經到了殿門前。
她推開侍從,跨過門檻,走進殿中。
正當此時,劉禮與劉義也沖到了紫宸殿門前。
兵馬早已經就緒,他們恐怕生變,聲音都在顫抖:“姑母?!”
可是劉太後就像沒聽到一般,徑直走進殿中。
她在殿中停下,擡頭看向秦鈎:“陛下料事如神,我甘拜下風。”
扶游不明白,看看秦鈎,再看看劉太後。
劉太後笑了笑:“扶采詩官有所不知,幾年前,陛下同我打了個賭。他說,劉禮劉義往後必定要反,還會拿阿戎威脅我。我不信,就同陛下打了個賭。”
“江山為注,倘若我賭贏了,陛下和你沒有子嗣,便傳位給劉家人;倘若我賭輸了,劉家任由陛下處置。”
劉太後長嘆一聲,事情已經很明了了,她賭輸了。
秦鈎早幾年前就算到了這一步,劉家現在逼宮,自然是徒勞。
她回頭,僅僅一個目光就将殿門前的劉禮劉義吓得癱倒在地。
劉太後轉回頭,看向秦鈎:“只是陛下,我雖然賭輸了,但也不算全輸。如今禁衛軍與五路諸侯皆在宮門外。”
秦鈎問道:“那還有六路呢?”
劉太後極力忍耐,沒有理會他,繼續道:“我知道,就算此時劉家勉強打下皇位,也絕沒有可當大任之人。”她回頭看了一眼兩個侄子:“一對草包。”
“兵符都在我手裏,我只有一個條件,只要陛下在我死後,放劉家人一命,我立即下令退兵。否則,今日拼死一戰,天下生靈塗炭,就算陛下不在乎,扶采詩官也是會在乎的,不是嗎?”
秦鈎沒有猶豫,颔首道:“好,朕答應你。”
劉太後卻定定道:“請陛下與哀家三擊掌,以為約定。”
她和自己的弟弟一模一樣。
許多年前,在城樓上,劉将軍為了她,也是這樣說的,一定要秦鈎發誓。
“好。”秦鈎沒有防備,直接站起身。
他剛要上前,劉太後卻思忖着,又道:“哀家與扶采詩官三擊掌吧,比起陛下自己,陛下好像更在乎他。”
果然,一聽要換人,秦鈎明顯緊張起來,衣袖裏的拳頭都捏緊了。
“你不要得寸進尺,現在是朕在施舍你……”
扶游放下竹簡,拽了一下他的衣袖:“沒關系,可以和我擊掌。”
在扶游站起身,走向劉太後的時候,秦鈎緊緊跟着扶游,以防不測。
扶游走到劉太後面前,笑了笑:“您是女中豪傑。”
劉太後也笑了笑:“不敢當,我已經在鄉間為他們置辦好了田地和房屋,只希望扶采詩官勸谏陛下,放劉家衆人一命。”
“那是自然。”
“特別是我弟弟,請扶采詩官多多留心。”
扶游舉起雙手,與劉太後三次擊掌。
認真且有力。
最後一次為劉家謀劃,仿佛耗盡了劉太後畢生心血。
第三次擊掌之後,劉太後終于支撐不住,嘴角溢出鮮血,往後一倒,被侍從扶住了。
劉太後強撐着,把兵符拿給秦鈎,又下了懿旨,還政于皇帝。
秦鈎把玩着兵符,吩咐暗衛:“動手。”
劉太後一驚,還以為他要出爾反爾,猛地就坐起來,要跟他理論。
可是下一刻,漆黑的夜空中,數十朵煙花盤旋而上,在夜空之中炸開。
劉太後松了口氣,倒回去。
侍從們把劉太後扶到殿外,秦鈎背着手,站在她身邊。
扶游想了想,沒有插到兩個人中間去,只是站到了另一邊。
這對“母子”,纏鬥兩世,爾虞我詐,不死不休。
到了最後,劉太後的兩個親侄子,只是跪在一邊瑟瑟發抖,竟是秦鈎為她送行,和她一起看了一場煙花。
火光通明,亮如白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