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11.15
“我騎馬不如你。”崔游道, “我時常想,如果當年我出色一些,天資再好一些, 你也許能早些對我動心。”
姜無芳的目光從他潤白清晰的下颌往上移到他的眉眼,輕輕搖頭:“你并非不出色,每個人都有所長, 每個人也都有苦衷。你如今端坐朝堂,掌大成諸事,天資不夠好的人在搖搖欲墜的雪峰之巅是坐不住,也坐不穩的。當初因為你不願入仕, 決定在崔氏學習庶務,我阿耶因此十分可惜。”
“這樣的人不入仕,将是一個國家的損失。”李晏如是說。
鄭氏不以為然,她是真實見過連緒澤背書的, 又有連陳氏在耳旁的誇獎, 所以對連緒澤十分喜愛。可是崔游麽……她并沒有真實與他交流過這些, 在她眼裏,崔游只是一個跟着姜無芳回家用飯的時候十分安靜的一個少年郎。
“每個人都有所長, 每個人也都有苦衷,不入仕又如何呢?人生三萬天, 不若灑脫一些。”鄭氏道。
李晏并沒有馬上反駁鄭氏的話。
崔游跟他坦陳了自己選擇背後的猶豫與苦衷,這便是信任了。
他沒有辜負崔游的信任。
李晏只是搖搖頭, 長嘆一口氣:“也好, 這樣的污糟——遠離也好。”
崔游見她提起李晏,也是一時愣怔,道:“其實一直以來,我從前對于入仕抗拒背後的原因只告訴過三個人。”
“我一個, 還有兩個是誰?”
“你阿耶和阿娘。”崔游回答。
“什麽?他們……知道麽?他們從來沒有對我提過,我想要幫你保守秘密,也從來沒有提過這件事。”姜無芳錯愕。
崔游松開她的手,用長指輕撫她的頭:“是的,他們和你一樣都知道,但你仍舊是第一個。”他說罷,長長沉默半晌,才接着道,“你們各自知道,又各自為着我的顏面瞞着自己的至親。太傻了。”
他最後三個字帶着無限的寂寥與落寞。
“當世上虛假橫行,唯一的真心就會變得格格不入。我行至今日之位,既是為你——吾愛,也是為了你們三個人對我的真心。李悫對于自己一脈之親的家人無端猜忌,對我這麽樣處心積慮步步算計僞裝的外人則是予以無邊的權力與莫名其妙的信任,如此為人,如此為君……呵。”他道。
他側頭下來,星輝染上他的颌線,與姜無芳眼眸互視:“算了,如今不該提他。你只要知道,我如今是七分為你,三分為世上公理。當年我高中榜首,因為樣子長得很好,李悫想要點我為探花,我不做,你知道是什麽嗎?”
大成的科舉有個不成文的規矩,殿試之上由聖人點出三甲,三甲之中最好看的那個才能做探花。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其實到了這樣的地步,狀元易做,探花卻難得。
不過當時崔游倒是一鳴驚人,得當時還沒有去世的大儒親言:“此子乃百年間唯一一個有經天緯地之才的人。”
崔游以自己的才學,讓其他二人黯然無光,驚豔了整個大成。
可是,就是這麽一個被衆人抱以厚望的人,卻甘願抛去文人的一身铮铮傲骨,做了一個讓人面上不齒他對于李悫的讨好奉承,在背地裏卻無比想要成為他的權臣。
那一年,崔游如同一顆突然升起的、飽含着大成無數文人期待的新星,還未帶着他的銳氣升上夜空大放異彩,就已悄然墜-落。
他在還沒有達到權力之巅之前有這一段長而漫的黑夜。
奸吏恨他,因他雖然一樣奴顏婢膝,卻不與他們站在同一面上搜刮底層民衆的錢財;诤臣怨他,因他放下傲骨,對李悫的荒唐放任不顧,同他們要的以頭搶柱的正直背道而馳。
好與壞,都在那段時間對于他有着共同的默契——崔游,該罵。
這是即便她早已遠在虢州之遠仍舊聽聞到的事情。
她回京之後選擇相信他,不僅僅因為從前的了解,還因為她曾經去過邊塞一個小城行商,得知曾經這裏曾經差些被異族吞沒,連李悫都已經放棄了,只有當時已經如日中天的崔游,力排衆議,以一己文人之身,鎮守邊城。
與這些在上面的人看來不過是犧牲者的民衆一起同進同退,兵行險着,守下了那一座城池。
“人人都覺得我們是該被割舍的那一方,只有崔相公願意同我們站到一起,這樣的人,誰罵他,我們聽到了要用鋤頭敲他的腦殼的。”
這是她親耳聽到的。
她相信他,有着自己的苦衷,卻從沒想到,他的苦衷竟然是自己。
姜無芳被他眼睛之中的銳光迷惑,搖搖頭回神過來,說:“為什麽?我聽說你當時的表現十分出衆。”
“因為探花只能娶臣下的女兒,什麽勞什子的探花,不過虛名。而我,想要娶永嘉郡主,在我看來,只有狀元榜首能與之相配。”崔游目光灼灼。
“可當時的我在你們看來應該是死了才對,你要娶郡主?娶一個身死且還有着罪名的郡主嗎?”提起往事,她已經忘記了“身死且還有着罪名”這區區八字給她的人生帶來多大的痛苦,只調笑着看着眼前的俊美郎君。
“對。我要。我曾向漫天神佛許願,用自己一生孤孑、受人謾罵換你回到我身邊。原本以為人死如燈滅,只不過是自己心中能堅定一些的安慰,誰知你真的就回來了。”他道。
“呸呸呸,這些願是那麽好許的嗎?若是不小心被聽到怎麽辦?”她道,突然又像是想到了什麽,補充道,“诶,我記得你從前不信鬼神。”
“那是以前。早一些我以為文人的傲骨是我的信仰,遇到你之後我以為你是我的信仰,我以為你死後自折傲骨,清高也束之高閣。什麽都沒了,萬念俱灰的時候總要有些什麽作為寄托,就開始供奉起神佛來了。”崔游道,“當時只希望真的有神,能聽到我-日複一日的祈禱,能看在我虔誠的份上垂憐我,讓我再見你,又希望你能入我的夢中,再見見我,讓我能跟你說出當年因為膽小不敢說出的話。”
姜無芳見他說得真誠,本來心下是動容的,但是想到自己并沒有死,卻被他這般日日在神佛面前念叨,覺得好笑:“幸虧我沒有真的死,否則真是當了鬼,被你這般日日念叨,該要耳朵起繭子了。”
她說着,雙手合掌,閉眼念着佛:“阿彌陀佛,崔阿檀不懂事,才這般許的願,童言無忌童言無忌,切莫當真。”
崔游提醒她:“這是我四五年前的願望了,神佛都讓你回來了,你這個時候反悔讓我不要付出代價似乎有些過于晚了。”
這個事情就好似高價買饅頭,将饅頭吃了之後又不認賬了,吃幹抹淨,實在是太不公道。
姜無芳兀然睜眼,澈水一般的眼眸瞪他:“莫非你想一生孤孑受人謾罵?你就不怕嗎?”
崔游淺笑:“當時許願時許的是除你以外天下衆生我都不要的一生孤孑,受除你以外天下衆生的一生謾罵。如今就算是真的要付出這般的代價,我也不怕不懼。”言罷,他輕嘆一口氣,“倒是你,該懼該怕。”
“嗯?”
“屆時我既已如此,一定纏着你陪我一生,在我耳邊誇我一世。煩死你。”
姜無芳見他雲淡風輕,沉吟須臾,朝他張開雙臂:“不必等到那時,如今我就願意。或許……阿檀,你想不想現在抱抱我?”
崔游的手臂攬上她的背,下巴抵在她的肩窩:“草兒奴,我想。”
“當時我想的是,哀求漫天神佛開眼,看看我這個可憐的人,答應我的祈求。你生,從此以後我不會再後退一步,以天下榮光來求娶你;你死,即便是污名遍身,颠覆所有,此後守着你的靈位過活也算是我的此生榮幸。”他喟嘆一般道,“你在我這裏,從不是什麽身死且還有着罪名的郡主,是我此生的可遇不可求。”
姜無芳只能聽見自己的心在劇烈跳動,他的話語鑽入耳朵,貼近胸腔,繼續加速她的心跳。
她的手輕顫,最後還是回抱了上去,感受到她的回應,崔游的手抱得更緊。
姜無芳低聲道:“我替神佛看看你,答應你,從此你不用再求了。我在。”
由于她的聲音太小,再加上崔游也有些緊張,并沒有聽清她的話。
“嗯?”崔游想要知道她在嘀咕什麽,松開自己的手臂,下巴離開她的肩窩,偏頭來看她。
姜無芳的目光從他微青的下巴往上移,到他發出疑問時候微微往上揚的嘴唇。
“我可不可以親你?”她像一個登徒子,輕挑眉峰。
“什麽?”崔游愣住,玉潤的面上暈上微紅。
李悫喜愛聲色,崔游為了投其所好這些年自然做的努力也不少,早就不是什麽都不懂的少年郎了。
可是當他聽清姜無芳的話是,仍是忍不住心如擂鼓,面紅如血。
“我說我可不可以親你,按照話本子的進度,這個時候我們該親起來了。”姜無芳重複道。
崔游将她推開,一臉嚴肅:“我之前就說過了,現在還不行。”
姜無芳道:“你什麽時候跟我說過。”
崔游:“在朱華小榭那一晚。”
“你別哄我,我後來記起來了,我們親過。”
也不知道李璿那個蠢貨下的藥是不是假貨,本應該忘得清清楚楚的她,在某天晚上睡覺時,這些記憶片段原原本本就回到腦海裏頭了。
醒來之後,她倒是還有些遺憾當時沒有細細品味。
實在可惜。
“可是你後來也說‘這樣的事情常有,我也不記得昨日的事了,你不要太過于放心上’,不要我負責。”他嘴唇緊抿。
“哎呀,我以為你說的是我把嘴唇磕破的事情,我有時自己不小心也會磕破,所以才說……他娘的,算了。”她道。
“你……”崔游剛想開口,就被她扯着自己的衣領給打斷了。
姜無芳将他的領子一帶,二人的鼻息馬上相彙,目目相接。
“說不清了,攤牌了,我饞你了,阿檀。”
她的唇主動碰上他的,青澀按照話本子裏的描述,往下試探一下,随即撤回。
崔游被她的主動弄得身子一僵,黑長的睫毛一動,大掌回扣她的後腦勺,加深這個蜻蜓點水的吻,不讓她就此罷休。
他聲音低啞:“閉眼。”
雲淡風輕,黑夜之中聲音俱無,只能聽見他們彼此的心跳。
闊別五年,終于相聚,星子見證之下,初嘗人世情愛。
地上合成一個的影子終于恢複原狀,姜無芳尚未恢複呼吸,本來是自己先探出的那一步,反而被這個人全盤主導,攪得自己呼吸淩亂。
崔游大掌輕撫她的後背,幫她理順呼吸,眉眼黑深:“誰教你的,這般深入。”
姜無芳沒好氣:“還能是誰教我的,話本子裏頭不都這樣子嗎。”
這人裝得可是太好了,什麽現在不行的,居然這麽熟練。得了便宜還賣乖,還敢問她是哪裏學的,氣死人了。
她揚起聲調興師問罪,口氣愈發酸溜溜:“你倒是比我熟練多了,你不該先告訴我你哪裏學的嗎?”
也是,她那個伯父本來就是那種留戀聲色犬馬的人,為了迎合他,阿檀肯定是免不了沾染的。
可是,不知道怎麽的,她就是好生氣,一團火熱辣辣堵在胸口,剛才還沉浸在缱绻之中的甜蜜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心中無限的酸意。
一想到有別的女郎也這般被他抱在懷裏,與他這般唇……
氣死了!
根本不能再往下去想!
崔游看着她不自覺撅起的嘴唇,眸中似有暗色風暴聚起,大掌又繼續扣過來,清冷的聲音帶着着魔般的沙啞禁欲。
“等會兒再回答你,現在,閉眼。”
鼻息相彙,暧-昧-糾-纏,她剛剛理順的呼吸又再次被打亂,直到她快要呼吸不過來,崔游這才遺憾松開。
姜無芳靠在他的胸膛前,仍是沒有忘記方才的問題:“你還沒說呢,你跟誰學的,是什麽各種南腔北調的美人?還是什麽擅長吟詩作賦的才女?還是……”
她越說口吻越酸,手掐上崔游腰間的軟-肉。
崔游無奈握住她作亂的手,道:“汴京口音,不擅長吟詩作賦,尤其讨厭《九章算術》。”
“什麽?”她愣了一下。、
這說的……怎麽感覺那麽熟悉?
“我是說,我跟你學的。你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他的下巴再次窩在她的肩窩上,睫毛投下黑深的陰影在眼窩,更顯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