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七十九碗飯 11.16
二人又站在廊下說了會子的話, 眼見夜越深,露水也重了,姜無芳即便披着他的大鬥篷也能感受到一股子寒浸浸的涼意。
他又将自己身上唯一一件厚衣都給了自己, 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衫。
她将崔游方才給她系好的帶子解開,想要給他披上,崔游眉間一蹙, 反手将鬥篷一抖,又給她披上。
姜無芳見他堅持,也不再矯情,道:“今日就到這裏了, 明日還要早起易容,各自回去休息吧。”
崔游也知更深露重,揚着唇角,雙手隔着厚厚的鬥篷握住她的肩膀, 将她的身子朝向轉向後院方向:“明日不必早起易容, 回去吧。”
姜無芳被他固定住肩膀, 身子不好轉,只是側頭驚愕道:“那我會不會還沒有進宮就被人捉到汴京府斬了。”
她如今容貌正盛, 像極了當時名動京都的李晏,不說這一層, 就光說當初豔絕汴京的永嘉郡主,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這才剛過去五年, 明眼人看到都能認出她來。
不用易容?
他輕笑一聲, 如風過俊松,手指輕輕一推,她下意識順着他的力往前走了一步。
姜無芳半轉過身子,見他不答, 又重複一次:“不用易容?”
星輝之下,崔游黑睫冷眸,彎彎笑眼,點頭應道:“嗯。”
“會不會有麻煩。”
崔游将她完全轉過去,推着她往前走:“不會有麻煩,明日-你就這般大張旗鼓跟着我,無人敢置喙。”
姜無芳聽出了他的運籌帷幄,又側回頭:“那……”
崔游将她的頭推正,彎下腰在她耳際道:“沒有什麽但是可是,你只需要相信我,然後往前走,我永遠在你後頭。”
姜無芳無奈道:“我只是想跟你說好夢。”
崔游在她耳際嘆一口氣,說:“你不願意自己回去,那就讓我送你吧,走。”
她的手下一秒就落入那只帶着書繭的掌中,一地清輝之中,二人并行的身影格外惹眼。
因着又崔游的話在前,姜無芳便真真沒有提早起來準備,直到外頭一陣人來人往的嘈雜将她吵醒。
她一睜開眼,就看見小滿手裏頭擡着淨面的水盆,正站在門檻邊上看着外頭。
姜無芳掀開被褥,赤着光潔的腿落在鋪着氍毹的地上,出聲道:“外頭這是怎麽了,這般熱鬧。”
小滿聽見她的聲音,這才發現她醒了,将水盆放到架子上,過來将幔帳挂起,一看到她赤着足,趕緊小跑過去幫她穿上鞋襪。
“昨晚你回來的時候崔相公就百般叮囑了,最近天涼,讓注意些娘子呢,防着早晚貪涼。娘子可小心些,若是不小心着了風,崔相公那裏我可就沒有好果子吃啦!”
崔游早前讓崔東去将李晏等人的後事重新處理了一趟,連帶着小滿的爺娘也跟着有了個體面的靈位,這些崔東都告訴她了,如今小滿可是對崔游十分感激,他交代下來的事情,哪裏有不上心的。
姜無芳任由她給自己穿上鞋襪,走出內室,開始洗漱,還不忘嘟囔:“你倒是什麽都聽他的,怎麽就不擔心在我這裏沒有好果子吃?”
小滿嘿嘿傻笑,撓頭說:“我聽崔相公的吩咐,崔相公又最聽娘子的話,四舍五入我就是聽娘子的話了,娘子怎麽會不給我好果子吃。”
姜無芳放下毛巾,摸着茶盞正溫熱着,倒了一杯,也不理她油嘴滑舌,見外頭還是嘈雜,一邊喝一邊接着問道:“外頭怎麽這麽熱鬧,是誰來了?”
銘草居往日裏最為清淨,最熱鬧的時候該是她醒了之後,這些個小丫鬟們過來纏着她要做吃的的光景,今日倒是奇怪,她還沒有醒,院子裏面就先熱鬧起來了。
小滿回答:“哦,崔相公的外大父和外大母來了。”
姜無芳噗一聲将剛才還沒來得及咽下的茶水噴出,小滿身形矯健,趕緊躲開:“娘子!”
姜無芳抹去自己嘴角的水,将茶盞放到桌子上,抓住小滿拼命搖晃:“你怎麽不叫我不叫我不叫我!”
小滿被搖晃得七葷八素,艱難掙脫她的魔爪:“相公不讓我們吵你,說等差不多吃小食了再叫你就行了。”
“這怎麽行!”姜無芳道。
崔游阿娘早逝,崔其這個阿耶當得形同虛設,若不是有荥陽這兩位老人家,怕是他能不能在崔家這個吃人的地方順利長大都是個未知的問題。
對他這般重要的老人家上門,自己卻在呼呼大睡?
成何體統?
姜無芳來回踱步,左手握成拳頭,在右手掌心落了又落,最終深呼吸一口:“不行,我要出去拜見二老才是。”
她剛要拔腿往外走,就被小滿一把扯住:“嗳嗳暧,娘子,你這身衣服怎麽出去,容我給你重新梳妝一番才是。”
姜無芳低頭看着自己的寝衣,一拍腦門:“對對對,差點亂了。”
她反身坐回到自己的梳妝臺前,對小滿道:“今日不必易容,給我随便收拾收拾就行。”
別看小滿平常傻乎乎,可也是一手梳妝的好手藝。
只見她将妝奁盒子一拉,裏頭的精致釵環可謂應有盡有,均是崔游給姜無芳置換的。
按照崔相公的原話就是:“如今她要收斂容光,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可是別家女郎有的,她一樣不能拉下,先備着,日後有的是能用得上的時候。”
平日裏姜無芳梳妝用的都是簡單素雅的類型,今日這些金光閃閃的釵環可不就能用上了?
只見小滿一手拿着篦子,翻開箱底,一手執着純金镂雕穿花飛蝶嵌紅寶頭冠,道:“我一定給娘子收拾得漂漂亮亮的。”
姜無芳用餘光看着那個巨大的頭冠,吓了一跳:“這個太大了,而且逾制了啊,換一個吧。”
門口傳來腳步聲,門被吱呀推開,崔游走了進來,看了一眼小滿手裏頭的金冠,颔首道:“不必換。是我吩咐小滿的,就用這個。”
他走進來,站到姜無芳的身後,背後有金色的晨光透過他寬大的背溜入鏡中。
崔游擡手輕撫她烏黑的鬓發,笑道:“金色配紅色,甚好。今日之後,只管張揚些,其餘莫管,我來收拾。”
廳堂上首,王家老太爺正在和姜豫詠有一搭沒一搭說着話,看起來十分融洽。
王家老太太則是與對面的楊氏說了幾句之後,看一眼外頭的天色,側臉小聲同王敏柔說話:“你是見過那位女郎的,你覺得人如何?”
王氏在出嫁之前就是王家老太太的心頭肉,否則也不會王氏一殁了,見着崔家這般的行事做派,崔其這般的沒心沒肺,就立時拍板決定将崔游接到荥陽養在膝下。
崔游是被這兩個老人家實實在在放在心口疼愛着的,若說王家老太爺可能還有些古板,在修學一事上對着崔游還算是有些嚴厲的,那這王家老太太可就是把這個外孫子當成是心肝寶貝一般對待的了。
按照崔游舅母的說法,那就是自己的親孫子都沒這麽愛的。
王家老太太人也溫軟,得了崔游的信之後早早備下了禮,可因着并沒有見過姜無芳,心裏還是沒底,就拉着王敏柔這個見過的來問問。
王敏柔想起姜無芳手裏頭那根折斷的柴火,只覺得牙酸,連連擺手:“人很好,非常好,好得不得了。”
且不說這個廚娘子多受她這個表兄的喜愛,被知道她在背地裏給人上眼藥,她那個冷冰冰的表兄放不過她,便是那個廚娘子……
嘶。
她怕。
王家舅母林氏本來心中就有些不舒服,她眼見着崔游飛黃騰達,自己的兩個兒子又十分不出息,這才想着讓自己唯一的女兒去攀一攀的。
誰知道那日王敏柔回來就哭哭啼啼,死活不願意再去崔游面前晃蕩了,說是回來之後做了好幾晚的噩夢,一時聽到崔游罵她,一時看見那個長相平平的廚娘子掰斷她的腿什麽的,整晚整晚夢魇不得安生,人都眼見消瘦了許多。
林氏雖然十分恨鐵不成鋼,就去了一次就被吓成這樣子,雖然說崔游在外頭的名聲的确不好,什麽活閻王,什麽殺-神權臣的,可是她是最清楚自己公爹的。
王家老爺子向來為人正直,如果說自己的外孫子真的有這麽不堪,哪裏還能得他這般看重,可見外頭也是多有誇大的。
崔游這邊是如此,姜無芳一個廚娘子她就更想不通有什麽可害怕的了,就被人家掰了個柴火就吓成這樣?林氏想着都覺得心裏刺撓。
可看着自己女兒因為睡不好日益憔悴的面容,到底是自己肚子裏頭出來的,林氏自己不心疼還指望誰來心疼呢?
也只好應了她,不再催她去崔游那裏露臉就是了。
誰知道這沒過多久,崔游就上門讓兩位老人家過去看看自己的心上人,這不是更加往林氏心上撒鹽了嗎。
所以說,一見都這個時候了自己的女兒還是不争氣,怯生生的就算了,聽着畫風還幫着那廚娘子說起話來。心裏就更加不舒服了。
林氏想着就算不能将事情壞了,也多少不能就這麽輕易放過,所以就當下用帕子擦擦自己唇邊莫須有的水漬,用看着是在和王家老太太說悄悄話的陣勢,實則能讓楊氏聽清楚的聲高道:“聽說姜娘子做菜的手藝着實不錯,還去過謝家那邊幫着操持過壽宴呢,就是長相平庸了一些,不過也好,娶妻娶賢,只要是阿檀喜歡都是好的。”
她說完還特地看了楊氏一下,笑得溫和。
楊氏果然如她所料,只是面上臉色難看一些,并沒有敢說些什麽。
她就說嘛,這般商賈出身的人家,就算是有些家底,哼,又如何呢。
楊氏這邊也是狠狠喝了一大口茶水才将心頭的怒氣壓下去。
按說這個崔游的外家兩個老人家看上去都是極好的,崔游這個舅父看上去也是和善,就是這個林氏不知為何,雖然是笑着的,但是在楊氏看來,多少有些不喜的意思在裏頭。
果不其然,這不,在她的面前就開始編排起阿無來了。
她也懶得辯駁了,阿無若是真的将樣貌完全顯露出來也不是什麽好事,她自己又是一個爆竹脾氣,為着姜無芳卻也只能忍下來了。
正當林氏這邊趾高氣揚挑着眉,看着楊氏坐在對面氣得不得了又只能一杯杯往肚子裏灌茶水的時候,一道如松風過罅隙的聲音打破了廳上的僵局。
“外大父,外大母。”
二人站在門口,郎君的身量極高,肩寬腰窄,他的臉即便是背着晨光,也難掩其郎豔獨絕的風姿,女郎則正好到崔游的肩膀處,高挑腿長。
經過小滿的巧手,她滿頭烏壓壓的黑發被梳成單刀半翻髻,純金的發冠将那鴉發籠在裏頭。
純金點翠玉的小鴛鴦如活的一般,惟妙惟肖綴在其中,發冠上鑲有東珠,底部更是工藝繁複,綴以各種名貴寶石,每九顆寶石之間以一顆純金的小鈴铛為間隔,風一吹,人影為止鈴響先到。
逆光之下,姜無芳身上穿的那件繡金織鳳的禮衣仿若栩栩如生,紅色為底,玄色相隔,金線蜿蜒之間威儀無邊。
她的皮膚細膩如東珠一般泛着光澤,朱唇如火,目光潋滟,只薄施粉黛已是容色出類拔萃,晨輝之下,她纖長的脖頸猶如籠罩着一層金霧,美得不可方物。
王家這邊的人是在驚豔于姜無芳的美貌,而姜豫詠與楊氏夫婦二人見她居然沒有任何掩飾就這麽出來了,不由得對視一眼,一時卻也沒有多話,只是眼中都含着濃濃的擔憂。
廳中一時噤若寒蟬,很有默契誰也沒有出聲。
沉默片刻,倒是崔游先長腿一伸,側臉過去示意她跟上,随即跨入廳中,帶着姜無芳一起走到上首王家老爺子與姜豫詠的中間。
他挑眉看向王家老爺子:“外大父,這是怎麽了,這個眼神看着我,餓了?”
王家老太太也驚了,不想自己外孫子的眼光居然這般高,當下就小聲對看癡了的林氏道:“這就是你說的長相平庸?這要是長相平庸,天底下的人都該是醜得不堪入目了。”
王敏柔呆愣愣看着姜無芳那張驚為天人的臉,覺得有些陌生,可一看這人的身量和氣質,卻又覺得就是那日她見過的那個廚娘子。
為了保命,她最終還是只看了幾眼,不敢說話。
只有王家老爺子的目光是在姜無芳的發冠和衣服上睃視一番,随即又停留在她那張與李晏很是相似的臉上,最終長長嘆了口氣,端正對姜無芳一禮:“永嘉郡主金安。”
姜無芳慌忙閃身躲開:“老大人何必如此。”
王老爺子道:“當年荥陽遭匪患,王氏一族身陷其中,若無李帥,難得保全。當日匆忙不及言謝,想着仍有來日便沒有計較,誰知李帥這一去竟是沒有了再會之日。郡主該替令尊受我這一禮的,并不過分。”
說着,王老爺子又顫顫巍巍而端正地行了一禮。
這一次,姜無芳并沒有躲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