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七十七碗飯 11.12
驟雨一停, 本就帶着薄涼的天氣更是添上了幾分秋寒。
姜無芳剛沐完發出來,站在廊下仰頭眺視雨過之後更為清朗的夜空。
小滿怕她披着濕發在廊下吹風着涼,剛要拿着幹軟的棉巾上去讓她披一披, 再轉頭去給她拿鬥篷,一只指骨如竹節修長的手點了點小滿的肩頭,無聲叫住她。
崔游左手食指撫住自己的薄唇, 做出噤聲的手勢,另一只手接過小滿手裏的棉巾,沖她擺擺手。
小滿望了一眼廊下的姜無芳,大眼彎彎, 颔首退下。
崔游剛走近姜無芳十步之內,剛才那個還聚精會神望着天幕的女郎就側了側臉,耳朵旁有些濕的發垂下,被夜風吹到臉頰上:“來啦。”
崔游走到她身後頭, 解下自己的鬥篷, 搭在她的肩頭。
“我不冷, 一直練武,我的身子比郎君的都要強健上許多。”姜無芳無奈道。
崔游腿一跨, 站到她面前的階下,饒是如此, 也因為他傲人的身高要比姜無芳要高上許多。
他的指在夜裏看上去更加潤白,只幾下動作, 系帶就在他的指下乖順系好。
“你再強健, 我也怕你冷着。”崔游将棉巾攤開,搭在她的頭頂。
姜無芳的眉眼都被耷拉下來的棉巾蓋住,她用手将棉巾的兩角掀起,從底下探出頭。
她從白色的棉巾之下側着臉往上看崔游時, 黑白分明的巧目似是冒着水汽的泉眼,濕漉漉且熱氣蓬勃。由于剛沐浴完,并沒有易容,如羊脂白玉一般細膩潤滑的臉頰上染着熱氣暈出來的紅,翹挺的鼻尖也暈紅着,連鼻梁上的那顆痣都透出誘人的味道。
平日裏他靠近她時,總能聞到一股冷香,與他獨用的竹隐香的匠心獨具不同,特有一種天成的意味在裏頭。
今日崔游與她站得那麽近,鼻尖仍是萦繞着這股香味,與平常不同的是,這股子冷香今日不知道怎麽的,在他聞來有一股子燥熱感。
他的喉頭動了一下。
姜無芳還是保持那個掀着棉巾的動作,說話間朱紅的唇飽滿欲撷:“看不見你了。”
崔游的喉頭又動了一下,手搭上那塊棉巾,将姜無芳的濕發揉開,裹到棉巾之中擦幹多餘的水:“把手放下,現在別做這個動作,我給你擦頭發。”
“哦……”聞言,姜無芳難得乖順把手放下來,又覺得他的話不對頭,道,“平常我也有自己擦頭發的,不是不給你擦……我剛才是覺得擋住眼睛了,看不到你。你可以給我擦。”
崔游用棉巾細心擦着她黑長的頭發,手指滑過她的發間。
他的心,早在更早之前就被這滿頭青絲纏繞得透不過氣了,今日細細用手撫來,只覺得心中順暢。
崔游道:“我知道,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你日後再做這個動作。”
姜無芳不明所以:“嗯?”她回想着剛才自己的動作,正要上手重新做一遍,就被他捉住手,放了回去。
“什麽動作?”她被捉住手,放棄動作,直接問道。
崔游放開她的手,将蓋着她眉眼的棉巾拿下,撫了撫她的頭:“沒什麽,你的頭發幹了。怎麽不把頭發擦幹一些再出來,站在這風口裏,着涼了怎麽辦。”
“剛才在想事情……你放心,我身子強健,就算是真的風寒了,都不必喝風寒湯,只需要捂着被子睡上一覺就好了。最多腦子昏沉幾日。”她道。
崔游眺望黑藍中綴着幾顆若隐若現星子的天穹,聞言側臉看她,聲音如風拂松葉林梢,無奈道:“我不是說你該怎麽辦,我是說我該怎麽辦。”
“嗯?”姜無芳一時不解,側頭道。
“你風寒不舒服,我也要感覺自己冷死了。”崔游道。
姜無芳沉默片刻,轉臉過去看他,目光十分複雜:“說實話,阿檀,收手吧,別再看蕈先生的話本子了。”
崔游:……
姜無芳接着耐心勸解:“有些話在話本裏頭說看着的确十分好,但是你總是學着話本裏頭的情節,與我說話也不好好說,十句裏頭總有八句要把我按到牆角去。學得又不入精髓,人家總是紅着眼眶深情款款,你這般一臉嚴肅冷靜與我說這些纏-綿悱恻的情話。我總覺得你是在給宣告我明日就要下獄待斬了。”
崔游絲毫沒有被戳穿之後的尴尬,反而更加雲淡風輕:“莫非是不是來過了。”
姜無芳一時沒接上他這個過于曲折的話鋒,數息之後才道:“是,晚間來過一趟。不過這個也不只是他給我說的,我也從話本子裏看到了,就你剛才說得那一句,在那本新出的話本中就有類似的話……太明顯了。”
“很好,來過就行。”崔游低聲道。
姜無芳嘆了口氣,道:“我是說,你我之間不必如此客套。”
崔游望着她,眼中比星子還要亮,黑眉入鬓,薄唇微紅。
他反問:“你覺得這樣子是客套嗎?”
姜無芳見他認真起來,一時間不知道說些什麽,愣住了:“啊……”
他聲音清冷,口吻卻出奇認真:“可能你只覺得我好笑,一個正常的郎君為何要去學這些話本子裏頭的話。可是,平白對你剖心,我怕燙着你,吓跑你。如我平常一般收着,我又怕你不懂,如同年少時一般不開竅。因是你,我只有學着話本子裏,将對你的用心、認真同這一腔熱情,如此這般來告訴你。”
說着,他輕嘆一口氣,姜無芳聽在耳朵裏,連心也跟着他這一口氣的呼出而吊起來,又沉沉落下去。
他的聲音裏蘊含着無限失落,将身子側了側,姜無芳只能看見他無限的落寞,仿佛又看見許多年前那個清冷高瘦的少年在夕陽之下的落拓身影。
“是吧……果然你還是覺得我太好笑了……”崔游道。
姜無芳慌忙道:“不是……我不是……”
崔游還沒有轉過身來,她只好主動伸手去捉住崔游的手,他的手骨節分明,有着明顯的書繭,磨蹭得她心裏有些癢。
她剛要開口說些什麽,安撫一下崔游,卻見她剛握住崔游的手,他就已經先她說話一步轉過身來。
與他落寞的口吻與孤寂的背影十分不相符,他的眼睛裏含着笑意,燦爛得灼人眼,嘴角也是往上揚起的。
“你在意我。”崔游道。
姜無芳見他這幅樣子,哪裏還搭理他,将他的手甩開:“你騙我。”
“哄我。”崔游将她的手握回來,飛狹清冷的眼不經意間彎成放松愉悅的形狀。
她道:“虧我還真相信你剛才說的。”
崔游感覺手中握着的柔荑有些涼,低頭用自己帶着暖意的大掌搓了搓她的指尖,複又擡眼道:“我說的是真的。”
天知道他多麽後悔從前總是守着什麽君子端方的禮儀,若是早表陳心跡,也能讓她早開竅一些,也不至于在連緒澤的事情之上自己這般被動。
他怕自己過于直接,讓她覺得是自己不尊重她。
雖說大成民風開放,在男女之事上也不如前朝那般迂腐,可……太過在意,總是憂慮會比他人多上許多。
所以,他又解釋道:“我這般并不是不尊重你,我敬你、愛你,只是怕沒有機會。我怕自己輸在表達上。你若不喜歡,我再換個方式便是了。”
姜無芳只感覺自己的手被他搓得暖洋洋,心裏也熱乎,語氣裏帶上幾分嗔意:“我沒有不喜歡……”畢竟是沒有真正與郎君剖陳過心跡的人,不知為何,說着她竟覺得有些羞赧,完全沒有從前行商時在男人堆裏聽葷話的爽利,結結巴巴道,“我是的意思是,你我之間,不必如此。我看人既不用耳朵看,只用心來斷。”
崔游聞言心裏大喜,即使他早已經習慣喜怒不形于色,面上也挂上愉悅的表情。
他乘勝追擊道:“那,你若用心來斷我,如何?”
姜無芳沉吟,道:“你待我極好,我知你心意。”
“那你心意如何。”崔游不知為何,心中有一絲惶惶,唯恐聽到一個否字。
風輕輕,雲也悄悄,星子挂在天幕,閃爍不定。
“阿檀,我心悅你。”沉吟許久,她才擡眸,目光堅定又羞赧,面上挂上緋意。
崔游那顆剛才還像是被挂在雲端的心終于重重落回原處,終于忍不住滿臉的笑意,攥着她的手也加重了幾分力道。
她吃疼,伸出手指在他的掌心撓了撓,輕聲道:“你抓疼我了。”
崔游這才如夢方醒,感覺自己的腳重新站回了地面,不再飄飄然如無物。
他聲音暗啞:“為何悅我,因我對你好?”
姜無芳搖頭:“因你是你。”
他的心更是擂得如鼓:“紙鳶我幫你保存了五年。草兒奴,我心悅你多年,有句話五年前我就想問你,你可願入我崔家的門?”
他言罷,又覺得自己太沖動,唯恐唐突了她,改口道:“你可以不用很快給我答案,我等你想清楚。”
姜無芳:“我也有一句話想告訴你,那年的草兒奴覺得馬上的崔家阿檀是長安最好看的兒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