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七十六碗飯 11.10
伏跪在地上的小閹童見李悫并沒有叫人, 那顆懸着的心這才放下了一些。
小閹童先是微擡起一點頭,眼睛小心觑了李悫一眼,見他若有所思, 接着往下煽風點火。
“奴本就有懷疑,便将陛下吃的丹藥與用的香都換了,果不其然, 陛下馬上醒轉了。”說着,他又看了李悫一眼,“吳相将丹藥與月澄香給醫家大能來看,丹藥會一絲絲掏空陛下的身體, 且不易被察覺,看似日漸強健,實則夜夜驚夢,不得安寝。月澄香則是催化陛下病情的罪魁禍首, 蘇伏遵了崔相公的命, 這段時間以來将月澄香的用量越加越大, 才會導致陛下日日昏睡,若非奴将東西換了, 怕是陛下如今已經……”
李悫心頭一跳,只覺得頭暈目眩, 失手将一個茶盞打翻在地,發出刺耳的聲音。
“蘇伏?崔游?不可能, 他曾經為了救孤……”
小閹童道:“罪人李晏于崔游曾有半師之誼。且陛下不知, 當年崔游以為李珠要被斬殺,曾經還闖過法場,被衛兵一刀穿胸,還是鳳陽大長公主的驸馬出面說情, 将此事糊弄過去的。可見崔游為了這個人,何等不顧性命。崔游對罪人之女李珠情根深種,看似是對陛下赤膽忠心,實則不過是虛晃一槍罷了。”
“有何證據。”
小閹童知道有門,便道:“當年的獄卒可以為證。且,陛下可還記得當初崔游在朝上找您要了一個廚娘子?”
李悫沉吟:“有印象,這又怎麽了?”
“陛下不覺得奇怪嗎?憑他崔游當時當日的地位,想要什麽樣子的廚子給他食補不行,非要陛下一個還沒有開始做事的廚娘子?”
“這又怎麽了?那廚娘子有什麽不妥。”
“那廚娘子是李珠。”小閹童看了一眼時辰,想着羽衛快要過來了,趕緊先爬過去,将弄掉的茶盞歸位。
“什麽?!”李悫驚疑不定,反複喃喃,“不可能……死了,死了……”
小閹童道:“此時也有人證,大王最遲明日就能進京,帶兵酒駕,屆時一切都會水落石出。”
李悫向來多疑,早前有着丹藥吊着,腦子有些不清楚,如今被一頓剖析,又吃下了醒神的藥,自然也是覺察出不對了。
他已經是完全相信了這個小閹童的話,按照他的性子,寧可錯殺,絕不錯放,李璿好歹還是他自己的骨血,心中的天平自然已經傾斜。
李悫道:“他的兵力不夠。不能與崔游相抗。”
小閹童道:“大王請來了趙燕、圖秀和呼瑟三國的援軍,只要陛下同意……”
“不行!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怎麽這麽糊塗!”李悫道,“你讓他許趙燕、圖秀和呼瑟的援軍一些好處,只圍困威脅,絕不可放人進來,知道嗎?”
小閹童耳朵靈光,聽見外頭傳來窸窣的腳步聲,趕緊告退:“陛下,奴先順着狗洞出去傳信,将您的意思告訴大王,否則若是被抓住了就前功盡棄了。”
李悫疲憊靠在榻上,揮揮手:“去吧。”
小閹童靈活爬上窗臺,趁着雨幕鑽了出去,殿中又恢複了安靜了,只剩下李悫尚未平複的呼吸聲。
李悫還沒來得及細想,就聽見外頭傳來了蘇伏的聲音:“裏面有動靜了麽?”
兩個羽衛答道:“不曾。”
李悫趕緊躺下,扯着被子往身上蓋好。
吱呀——
門被推開,蘇伏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他居高臨下看着李悫淩亂的被角和地上洇濕的痕跡,輕聲道:“你為了享樂将涼州送入虎口,任人宰割,那麽多人因你而死,你在昏睡中死去都算舒服了。呵。”
“像頭死豬。”蘇伏道。
李悫緊閉的眼皮下面眼珠骨碌碌轉動,被子下的手緊握成拳,肥碩的手臂青筋畢現,卻仍舊沒敢睜眼,只裝成還在昏睡的樣子。
蘇伏看着他眼皮之下轉得越來越快的眼珠,冷哼一聲,沒有多留,轉身出去。
擡眼看去,黑沉的天壓抑得人喘不過氣,比起沉郁的天,瘋落的雨則要更加豪放不羁,沉沉的雨點乘着勁風落在瓦上,順着屋脊劃向瓦當,流向滴水,最終形成水幕,落到地上。
屋檐之下。
“剛才還日光正好,這雨來得這般快。”李夙皺着眉頭看着雨幕,将手上的劍豎着放到地上,靠向牆邊。
杜預的目光則是從她濕透的衣服劃過,最終投向姜無芳:“姜娘子,殿下衣服濕透了。”
姜無芳立刻明白過來:“好,我那裏有幹衣服。”
崔游在玉冕閣給她定制了許多衣物,月月送新的來,別說是現在了,就算是從前她也沒有這麽豪氣過的,哪裏穿得來這麽多,好些衣物都嶄新壓在箱底未曾穿過呢。
這些衣物也不會辱沒了李夙。
姜無芳又道:“這場雨下得急,大家都濕身了,先去将幹衣換上,再讓後廚熬上濃濃的姜湯,不要風寒了才好。”
杜預和李夙均是點頭。
姜無芳便走在前頭,要引他們到後院去換衣服,走了一段路,回頭瞟了一眼,卻發現身後之後李夙和杜預,謝濯雲并沒有跟上來。
她掃眼看去,發現謝濯雲仍舊是站在屋檐之下,背對着他們,不知道在看什麽。
她頓下腳步,因為隔了一段路,便擡高聲音叫他:“飛卿?”
争先恐後紮如地面的雨水急急,掩蓋住了她的聲音,謝濯雲也并沒有回身過來。
李夙與杜預對視一眼,無奈對姜無芳道:“他一到雨天就發癡。你去叫他吧,早些換了衣物才好。我們就不等你們了,自去了後頭,找你的婢女就好。”
姜無芳一聽,覺得可行,便點頭應是。
李夙與杜預便越過了她,順着游廊往後頭去了。
姜無芳站在原地看了一眼謝濯雲的背影,青年郎君身量極高,寬肩窄腰,今日仍舊是着了一身皤衣,更顯得公子如玉,那柄從二人認識就是陪在他身邊寶石素劍如今出了鞘,被他背手放在身後頭。
雨打風吹,落葉沾水,終究逃脫不掉宿命,沉沉落地,郎君的眼睫濺上水珠,頗有些肅殺之意。
她停頓片刻,擡腿往那邊走去。
“小郡公?”她在背後輕聲叫他。
謝濯雲在她面前,想來是最為灑脫快樂的,今日這一場雨落下,失神的他不知為何給她一種蕭索的感覺。
聞聲,謝濯雲回頭,仍舊是笑得清澈:“說了多少次了,叫我飛卿,阿無。”
姜無芳與他站到并排,看了一眼并沒有什麽稀奇的雨幕,無奈道:“剛才叫你飛卿了,你沒有應我。”
謝濯雲啊了一聲:“我的錯,看到今日的雨想到很久以前的一個人,一時入神……以後不管我在做什麽,你若叫我,我多遠都應你。”
姜無芳并不喜歡深挖別人的私事,也就沒有往下問他想到了誰,倒是謝濯雲自己開口了。
“因為手腳不協調,我在行動之上比普通孩子來說要吃更多的苦。我從小随着大父在邊城長大,在十歲的時候回過一趟汴京,那一日也下了一場這般大的雨,所有人都躲雨去了,只有我同手同腳走得慢吞吞淋得渾身濕透。”他的目光虛虛落在水幕上,“那時候我的心裏全是恨。”
他說到這裏,沉默了,姜無芳覺得有些驚訝,開口道:“如今完全看不出……”
謝濯雲雖然在習武上沒有什麽天賦,走路行動卻是與常人無異的。
謝濯雲道:“因為當時我遇上了一個小女郎,聽口音應該也是汴京的。她将我背到了可以躲雨的地方。”
“她知道我的情況,為了安慰我,在雨中給我耍了一套劍法。我才知道,淋雨原來除了滿身狼狽,還能婉若游龍。從此我直接跳過摸索行走,開始紮馬步,學些基礎的武藝,雖然因為身子的限制,成不了什麽氣候,甚至如今練個劍都落于人後,可是你看,我如今行走已經與常人無異了。”他看向她,“其實,那一日在祁縣,我覺得你與那個小女郎很像,我很……羨慕你們,不用看江湖話本去幻想,因為你們本來就像是書中随意的俠客,游刃有餘,身手矯健。”
姜無芳怔怔看着雨幕,腦中想起一個男童的聲音。
“你背我過來也沒用,我已經渾身濕透了,你背我過來也不過是把自己的衣服也弄得半幹不濕,沒有意義。”
“我現在也全都濕透了!什麽叫沒有意義,走得慢就直接跳起來啊,他們是只能慢吞吞行走的普通人,而你,一定會成為話本裏飛檐走壁的大俠的。”
她的目光聚在謝濯雲的身上。
他如今沒有成為大俠,卻有着大俠的心腸,也算是個很好結果。
“不是每個人都需要會拳腳的,在祁縣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你心中有着平民百姓,你會是一個很好的官。”她道。
謝濯雲微微一笑,雨絲飄上他黑長的眼睫,蒙上細密晶瑩的朦胧。
“希望能有一天,我也能像大父與阿耶,站在百姓前面,為他們擋下風浪。”他道。
姜無芳點頭:“你能的。”
謝濯雲見她一臉沉重,眼睛彎成惑人的形狀,讓人看着很舒心。
“嗯……我還要貪心一些,我希望自己能仗劍如話本裏的英雄一般,替他們擋下風浪。”